()、詐一言洞察要領,間父子引出浮雲
*
“你休要妄言惑衆!”
張燕的聲音非常堅定,堅定到所有人都覺得祁寒是在胡言亂語。卻沒有人聽出那音色中微微顫抖的破綻,除了祁寒本人。
于是,祁寒唇畔的笑容越發高揚起來,看向張燕的眼神也更加明亮了。
原來,他真的猜對了。
本來他還隻有七分懷疑,這一詐,倒是吃準了十足十。
衆所周知,張牛角統領下的黑山軍與公孫瓒有隙,各部在漁陽、代郡,乃至範陽都發生過不同程度的沖撞。這些時日,祁寒熟覽北新城郡志郡務,更是對黑山與公孫家的仇隙了如指掌。此番他們夜聚丘山,各部都率領了精要人員及可信的親兵,足見所謀之事重大。劉虞早死,北方勢力抵定,不過是公孫瓒和袁紹而已,再往南去,才會涉到曹操袁術等人,黑山軍選擇在此集結會合,圖謀之人定非袁紹,而是此時龜縮易城的公孫瓒。
但祁寒乃是後世之人,自然知道公孫瓒敗亡之際,曾經向黑山張燕求援,後者隻是來遲一步而已,卻還真出了兵的。由此便知,張燕與公孫瓒至少在面上曾是盟友關系,至于援軍來遲是否張燕有意爲之,那便不得而知了。近日批閱郡務之時,他發現有幾封密件來路不明,卻标有同樣的火漆密号,皆是遞往易城田楷之處。種種蛛絲馬迹,顯示出那些密函的來源,是出自黑山軍某個大頭目之手。
隻有處于極高位置之人,才能在青幽并冀各州發揮如此能量,在集結前夕活躍聯絡,令心腹之人分批分期彙報軍情機密發往易縣,對祁寒而言,張燕自然是首當其沖的懷疑對象。
是以,祁寒面對張燕之時,始終無懼,便是由此而來。剛才随便詐他一句,果然看到對方眼中震恐交集,至此,與公孫瓒暗通款曲之人是誰,已自不言而喻——盡管對方并不一定是真心投靠公孫瓒。
祁寒笑得越發有恃無恐起來。
這笑容落在張燕眼中,便成了面目可憎的挑釁。望着身後那春華玉樹的少年,他恨得雙眸幾欲噴火,一張臉漲得通紅。猛地掙動雙臂想卸開對方的鉗制,朝那張臉狠狠來上一拳,無奈要害被制,全然動彈不得。
“我所言是妄言還是實情,自有公論。張飛燕,我且問你,中山陳冕,河間徐豐,方城張龍,可都是你之手下?”祁寒道。
這下不僅僅張燕,連張牛角的臉色都難看了許多。那三人确是張燕倚重的副手,每年流動各州縣掌管情報采集、人手安插、組織發展等諸多要務,在黑山軍中地位僅次三十六統領。
張燕面色鐵青,昂首嘴硬道:“是又如何?”
祁寒笑笑:“不如何。昨日中山、河間的書信皆已發走,隻那方城張龍之信……”他拖聲一頓,故作遺憾,朝張燕搖首,“我正巧扣了一日未發。”
張燕眉頭抽了抽,繼而狠狠瞪他。
“方城離我管治太近,此人流竄至此又做下了許多傷天害理之事,我焉能不管?三日前他強搶良婦被善紳劉莊主之子攔下,便即懷恨在心,當夜率領賊衆,殘殺劉家莊上下老小一家,惡行令人發指。哎,此人風評實在太差,鄙人又是個心胸狹隘的小人,一不小心便利用了職務之便,扣下了他的密函。要是因此殆誤了飛燕将軍的軍機,那可要說一聲抱歉啦!”
張燕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怒道:“你休要胡言亂語,淆亂視聽!”
祁寒搖頭道:“大将軍不信,可遣一心腹之人自宿處執我印信前往查證。至于在下相幫北新城一事,實屬誤會。隻因子龍在公孫瓒麾下我才臨時助陣,實爲權宜之計。而今趙子龍将與劉使君南下,我本來明日便要歸田的。倘若張大将軍擔心祁寒聽了許多機密不妥,我自願暫扣你等軍中,待此間事畢,再行離開,如此可好?”
這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将黑山與公孫瓒的仇隙同自己撇得幹幹淨淨。張牛角聽了祁寒說辭,早已信了大半,再看一眼地上咬牙切齒面如土灰的張燕,又信了三分。一縷月光透出雲層,照在少年坦蕩清絕的面容之上,他渾身上下一股凜然不屈的神氣,令人莫名心折信服。
月亮從彤雲中探出頭來,卻是雷電過境風雨來襲的前兆。河風動處,頭頂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雨絲綿密如織,寒意岑岑,侵人肌體。
“義父,此人胡言亂語,妄圖藉此脫身,切莫中了他的奸……”
“夠了!”
張燕話音未落,張牛角一聲喝斷,擡起手,眼中盡是不耐。
地上屈跪的青年紅巾著泥,雨水将他一身狂肆的紅衣打濕染成一片暗沉,看上去頹喪狼狽,早失去了往日跋扈張揚的氣勢。張牛角心頭掠過從前種種,那時初初長成的茁壯少年不過才十五歲,孑然投身自己麾下,以義父義子之名互相扶持,經過不少患難磨砺。可後來呢?利益分割之下,權欲漸漸蒙蔽了彼此的眼睛。懵懂少年早已變成操控權柄精明威重的将軍。近年來,分庭抗禮之事,多不勝數,自己隻作未聞。反正也沒有子嗣,将來黑山軍權,始終是要傳給這燕兒的。
但張牛角的逆鱗,便是不允許忤逆和背叛。
即便背叛者是自己的義子。
這一回他們集結教衆各部,便是爲了應合袁紹之力,夾擊公孫瓒。事成之後,鄚縣與雁門郡劃歸黑山軍轄制。孰料就在這節骨眼上,竟被祁寒爆出如此叛逆之事,怎能讓張牛角不驚不怒?
數萬黑山軍的性命,被玩弄鼓掌之間,拿去跟公孫瓒做了交易?對方到底予了他什麽好處,竟然敢背叛自己,與之暗中勾結?莫非這好處便是讓張燕殺了自己,奪取黑山軍大權?
張牛角越想臉色越黑,整個人仿佛籠上一層寒氣,拳頭握得咯吱作響,看向張燕的眼神也越來越冷。
祁寒好整以暇地看着張牛角眼神變換,看向張燕的目光變得越來越危險,最終轉爲一片殺機。唇角一抹釋然的微笑漸漸綻開。
其實,張燕投靠公孫瓒之事,還不定是真心或假意,他甚至可能是在騙惑公孫瓒的信任,或透露些真假參半的情報,待時機到了便要從中取利的。但即便張燕全無私心,是假意投誠,或暗中協助黑山軍大計,那張牛角會信他嗎?上位者的心永遠是惴惴的,他們的位置太高太岌岌可危,任何人都可能生起觊觎之意,這便是張牛角的死穴。張燕自作主張事先未曾知會此事,就算張牛角心中仍有所懷疑,也不敢拿自己的權位和性命開玩笑。便是錯殺,他也不會放過張燕的!
祁寒便是拿住了這種心理,肆意發揮,渾然無畏。
“燕兒,你太令我失望了!上次截得你部下陳況與田楷書信,險些令漁陽之事敗露,害死我萬餘兄弟。當日你指他爲細作私下斬了,如今你還有何話說?”張牛角口中還喚一聲“燕兒”,眼底的霜雪卻凝得厚重。高凸的左右額頭同時跳動了一下,那是殺人前的征兆。
張燕擡眸看向他,眼神閃動。
他知道,自己無論怎麽辯白,義父都已經不會相信了。更何況,他暗通公孫瓒乃是事實,再說下去,也隻會越描越黑,加速死期。隻是沒想到,這個祁寒竟然這麽厲害……厲害到超乎了他的想象。
原來此子如此詭異。
怪不得,怪不得連那人都會被他所惑,對他如此不同……
張燕想到了些什麽,眼神漸漸灰頹下去。他撩起眼皮瞥了一眼上方的祁寒,見對方正悠然遊然,看大戲一般面色如常,早已脫出了這場生死之外。張燕心血狂沸,一口氣險些舒不出來,腦中“轟”的一下似是崩斷了理性,眼神竟驟然淩厲起來,做了個重要的決定!
“義父你聽信這賊子之言錯冤燕兒,即便殺了我,我亦是無法辯駁了!”話音未落,他猛一扭頭,朝着人群某處大喝一聲:“浮雲,你既然來了,何不現身與兄弟們一見!”
祁寒心頭莫名一跳。
他當然知道浮雲乃是黑山軍一部首領,适才遲到四部,張白騎乃是第三部,所剩的一部,大約就是這浮雲部?隻是不知道爲什麽,當他瞥到張燕目光所觑之地,正是他之前眺望的方向時,竟是心神悸動,有種怪異的感覺湧了上來。
祁寒眉頭微擰,眼睛緊緊盯着那處,心髒突然跳亂了幾分。
浮雲,浮雲。
難道……
衆人都随着張燕看向那處,人.流聳動,漸漸分成兩道開出一條道路來。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當先走出,神情有些萎靡。他短小精悍,滿目紅絲,一撮山羊胡髭向左結成短辮,脖裏纏了一條土黃色巾帕,俨然是個首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