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親曷不如歸去,小别會首難會歡
*
自從那天相贈小弩之後,祁寒一連數日未再見過趙雲。
他好像突然變得十分忙碌。
祁寒下意識地朝同僚打探了,便聽說他在幫劉備籌攬發兵事宜,無論軍資糧草,辎重車架,一概都有過問;此外還忙着郊外布設巡防,戒備袁紹再度來犯。因此,這些時日不是在劉備處過夜,便歇在城外野寨之中。
祁寒初聽他在相幫劉備,心中不免郁郁,但兩三日過去,便已不甚介懷,隻是突然見不到趙雲了,怎麽都有點不習慣。無可奈何之下,他隻得忙起自己的事務來,倒也深入其中,無暇他顧。但每晚夜沈,卻總有些難以成眠,總覺房中清冷空蕩,心頭落寞。
每到這時,他便披了衣袍起來掌燈。捧起案頭兵書,學了趙雲看書的模樣細細端詳。腦海中浮現起趙雲安穩沖和的樣子,祁寒心緒平穩下去,有幾次也趴在案上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之中,他甚至連自己怎麽回的床上也忘了。
清早醒來,角鼓猶涼。望着對面的空榻,和窗牖上嚴實堵蔽的布帛,祁寒心中竟然有種迷惘,不知是何滋味。
漸漸地,他對趙雲相幫劉備的那點怨怼早消磨個幹淨,隻盼着他早些忙完公務回家來住,與自己同吃同飲,叙話相伴,那便最好了。
祁寒也不太明白自己這種雛鳥般的依賴心理,他向來不太習慣依賴旁人的,但打從來到這世界見到趙雲的那天起,似乎就被他無微不至關懷照顧着,竟然慢慢就習慣了,退化了。在這裏,趙雲是他唯一的朋友兼恩人,甚至比兩者都還要重要,或許是能齊平親人的存在。
這一日,就在祁寒翹首盼了好幾天,近乎要失望放棄的時候,趙雲終于回來了。
紅日西沉,金烏的光芒漸漸落下,暮野天際的火紅色燒得越濃,當它徹底變爲殷紅之色,夜幕悄然降臨。
祁寒提前結束了政事,擱下紙筆,趕将回來。
這一路上,他面有笑容,步履輕捷,端的是神采奕奕,煥然勃發。路上許多百姓是識得他的,每日都會同他招呼,見今日的郡司馬似乎遇上了什麽喜事,一掃之前的沉悶,瞧着格外輕松歡喜,整個人都散發着光芒一般,不由紛紛放下手中商貨活計,朝他躬身寒暄。
祁寒見了,通通隻是拱手微笑,點頭緻意。足下卻不停留,隻是快步朝府邸趕去。
他也不知自己在高興些什麽。
不過是突然聽說趙雲回來了而已。竟然就覺得案牍上的文字都索然無味起來,于是當機立斷,停下了手頭上的工作,想先回家看看他。
少年一般單薄玉立的身影,未著細胄甲衣,輕裘緩帶。在青衫上頭覆了一件素色披袍,簡單清俊,寬袖如雲。随了他輕快的腳步裳袂翻飛,似是要飄将起來。斜飛的眉目潇灑宜人,俊雅之中自有一股卓然英氣。驚鴻一瞥之下,他的神色極爲柔煦,唇邊還挂着一抹淺笑,似乎心情甚好,匆匆從街道上行過。
趙雲站在岔口角巷,目送他從自己身旁掠過,衣袂帶風,宛如三春麗日裏的一隻輕雀,或是白色異蝶。
馬蹄袖中的大手一動,終究沒有伸出,攥回去,握緊。
唇也動了動,喉中的聲音卻還是生生咽了回去,沒有叫住那個渾身上下散發着喜悅的人。
怎麽辦呢?似乎真的沒有辦法開口。
趙雲英俊的臉上起了一抹苦笑。
……
祁寒回到府中,見趙雲和衣而卧,正側身向内睡在榻上。他歡喜地一蹦,差點就喊了出來,但雙足落地之時卻突然想到了什麽,連忙放緩腳步,輕手輕腳走到床榻跟前。
趙雲的呼吸又長又緩,雙眸緊閉。五官舒展,十分安然。祁寒探着頭瞅近他高挺的鼻梁,好半天,終于認爲對方是睡熟了,不由吐了吐舌頭,暗想:“虧得我剛才沒大喊大叫,吵醒了他!”
見他白袍委墜,身上細銀甲衣猶未脫下,鼻息暖熱,恐他着涼,便拿起榻内被褥展開,輕輕蓋上去,還掖了掖。他知道趙雲警醒,因此不敢蓋得太緊,生怕吵醒了他。
做完這些,祁寒無聲而笑,轉身蹑手蹑腳走回。
他踮足的動作十分滑稽,好似美版動畫裏偷摸的小動物,随背景節奏一下一下攝着腦袋身體,自覺好笑,忍不住就抿起了嘴唇。
做賊一般回到榻前,他開始肆無忌憚地脫衣,随手将衣袍抛在屏風上,露出光潔玉白的上身。許是董奉的傷藥太好了,他身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傷痕幾乎都看不出什麽,假以時日必定更淡,隻有那道自胸口蔓延至腰肋間的深創,痕迹宛然。即便如此,那傷痕也并不礙瞻,反像是一彎粉紅色的新月,墜落在了雪白肌膚之上,全不猙獰,反有些美感。
祁寒窸窸窣窣脫完衣服,将袍衫盡數晾挂屏上,就聽對面榻上的呼吸聲突然有些急促。
他納罕地蹙眉,以爲自己吵醒了趙雲,但細聽之下,他的呼吸又恢複了之前的沉緩,倒像是自己聽錯了。不疑有他,祁寒握起藥膏,俯身輕輕塗在肋部。這幾日趙雲不在,他上午随将士們操練,下午忙着批閱郡務,晚上還有些失眠,熬磨得稍有些過頭,這傷處便又有些作痛了。他自知并無大礙,但不時刺痛兩下也不太舒服,因此又拿出那藥膏來搽。
正塗着傷藥,忽覺對面一道熱熱的視線緊投在自己身上,不由訝異擡頭。
正對上皺眉盯住他的趙雲。
不知何時,他竟然已經翻身坐起來了。
祁寒一愣,暗想:“我終究還是吵醒他了,看他面色不虞,目光也黑沉沉的,好像是生氣了?難道子龍竟然怪我擾他睡眠……啊是了,他這幾日忙得不可開交,定是好不容易才回家補一補覺,早知如此我該在門口探探,見他睡着就不進來了!”
“吵醒你了?”祁寒握着瓷瓶的手一頓,沖趙雲斜首一笑,清泓一般明亮的眼睛勾了起來,“繼續睡吧。我塗完藥也睡下,不會吵醒你了。”
趙雲的眉頭皺了皺,目光逡巡在祁寒的面上,又落在他肌雪膚榮的上身,墨色的瞳仁裏似乎藏了什麽情緒。待瞥到他塗了藥的胸肋時,緊皺的眉毛又軒了軒,似乎有些不快。他看了一眼祁寒生澀笨拙的動作,終還是忍不住走過去拿過他手中的赭色小瓶。
祁寒嘿然一笑,正要阻止趙雲動作說自己來,對方已經剜了藥膏塗将上來。
“嘶——”
趙雲的力道恰到好處,微涼的手指與冰冰的藥膏均勻抹上肌膚,沁骨生寒。祁寒忍不住輕嘶一聲,仰起脖子握了握手指。
“祁寒,才幾天不見,你又瘦了罷。”趙雲頭也未擡,動作認真而小心,仿佛手底下是一件稀世易碎的物件兒,“别仗着有妙藥,就肆意糟踐自己。你若不懂得惜體愛身,這傷迹便一直盤桓骨骼纏綿不去,陰天落雨,時時生痛。此時年輕還不覺得,臨到老時,才有你好受。”
祁寒聽了卻是一愣,很少聽到趙雲這般婆婆媽媽念叨自己,那語聲中的責備不容錯聞。不知怎的,他心中便升起一種怪異之感。這感覺跟趙雲不辭而别幾天不歸聯系了起來,有些不妙。
“阿雲,你怎麽跟我媽似的了?每次我離家,她總是擔心我身上傷病,一再囑咐……”祁寒很少想起自己的父母,畢竟以前也極少呆在一處,感情較爲淡薄,但此刻趙雲的話卻像是觸及了什麽,一時竟令他有些傷感錯愕。
從前不懂得珍惜,失去了才知可貴。然而那具身體在那世早被炸成了碎片,是絕然回不去的了。隻不知二老是否爲他難過,終日苦憂垂淚……
趙雲訝然擡頭,見祁寒眼角隐隐有了些水光,眼神空蕩蕩落向某處,竟是十足的悲意。
沒想到自己幾句話竟引得祁寒傷感,他登時有些無措。趕忙放下瓷瓶,将屏風上的衣袍披在祁寒身上:“既然思親,不如歸去吧。”
說完這句,他的手在看不到的地方攥得很緊。
祁寒心頭一震,咀嚼了兩遍方才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難道這就是趙雲這幾天不回家的原因?他竟然早就打好了主意讓我離開了。可是爲什麽?他爲什麽要這麽做……
祁寒茫茫然擡起頭來,擠出個狼狽的笑臉,歪着頭看着趙雲。
水漬還未幹的眼睛烏溜溜的,像是蒙了一層霧汽。
他并不知道,自己這副樣子看起來,很像一隻被主人抛棄的貓。
訝異,無解,迷茫。甚至還有一絲被刺傷的表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