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葉惟這篇《是時候評測影評人們了》,麗茲連番的樂笑,真可惜沒能參與,這可是曆史性的時刻啊!看着普格、霍尼克特等這些之前罵他的人都在上演現形記,感覺真爽,爲好朋友驕傲嘛。
真想看到他們的表情!會不會很尴尬?還有什麽?最挑剔影評人獎?
最挑剔影評人的評選取決于衆人平均評分排行榜的最低者,一部電影想得到他們的好評是最困難的。
獲獎者沒有讓媒體大衆意外,有着“全美脾氣最壞的影評人”之稱的《華爾街日報》的喬-摩根斯頓,比同行低了11%,這位74歲的老頭曆盡了影評界的滄桑變化,是現存不多的老資曆。
【我們才知道喬也已經獲得普利策獎了!繼羅傑-艾伯特和史蒂芬-亨特後的第三位,就在去年,恭喜恭喜。喬并沒有被我們豁免,因爲我們也發現了他另一秘密。喬是那個最暴脾氣的老頭鄰居,如果他有兩張嘴巴,他一整天都會在互罵中度過。他給公認的經典差評實在太多,評說《殺死比爾》“虐待演員和觀衆”那都不是事,但他也是《警犬追殺令》在Metacritic唯一的好評影評人(70分)“我爲它的滑稽感到高興”,等等…歐文打了它0分“點綴着奇怪的丢臉感覺”。這其實真是一個極好的廣告“《警犬追殺令》!它能讓最狂熱的影評人嘔吐,讓最挑剔的影評人喝彩!”回頭我就要看看這部電影。】
亞軍是《紐約客》的安東尼-萊恩,他還沒有評過SS,自然就缺乏話題,人們的目光已經被季軍牢牢吸引住了,《紐約郵報》的首席影評人盧-拉姆尼克!最挑剔的獎項被紐約幫所包攬,東海岸的風格如此,但拉姆尼克和VIY的恩怨才是焦點。
【我的朋友盧很親切和善,而這個盧是曾經在電影節和其他影評人争座位幾乎打架的人,一直都覺得喬蒙受了很多冤屈。也許紐約影評人特别喜歡狗狗電影,盧以高于平均40分的75分稱贊《102斑點狗》“這是那種超脫了評論的電影。”但當了全世界唯一好評者(75分)的《小醜殺手》是怎麽回事,“首先這部黑色喜劇有一個男性強奸的場景,那比《激流四勇士》裏的那個似乎溫柔得多了。”無論你怎麽想,我隻是有個真誠建議,約會的時候千萬别去看電影。】
葉惟對拉姆尼克的點評笑抽了很多人,可那就是拉姆尼克的評語,這能怪誰呢。
最挑剔之後是最中立,排行榜上與同行差值最不高不低的那些人。冠軍是《芝加哥讀者》的J.R.瓊斯,亞軍是《沙龍》的斯蒂芬妮-紮克拉克,季軍是《舊金山紀事報》的邁克-拉薩爾。他們的差值都不足1%,基本上每次的評分都是主流影評界的綜合意見。
【瓊斯的59分和采樣電影的平均得分幾乎一樣,你可以稱他爲“影評界的瑞士”,如果非要從50位影評人中選出一位來評估一部電影,他将是最穩定、最可信的那個。他就像媽媽織的毛衣,不寬大也不挑剔,不花哨也不醜陋,實用。他還像《十二怒漢》裏面的亨利-方達,當大家吵得面紅耳赤時,不妨聽聽他怎麽說。】
文章中沒有如何打趣這些中立影評人,緊接着公布了羅傑-艾伯特的評測,非常驚人的結果!
艾伯特竟然比同行們高了11.5%,能排在最傻瓜影評人第四位。文中試圖作出分析,這和艾伯特的風格有關,他喜歡對好電影打高分,對壞電影打超低分遠比其他人少,而且一些影評界爛片他則認爲是高分好電影。
【天啊!羅傑,你怎麽會排在這裏?這讓我們的工作成果簡直全部毀了,羅傑是世界上最好的影評人之一。數據顯示羅傑并不是最刻薄的嘴巴,相反他待人寬厚,還要極有主見……(歐文:他的主見是主見,我的主見就是犯傻?小子你給我說清楚!)好了好了,我們這個評測真的僅供參考,數據能說一些話,但還說不了全部。每部電影和每篇影評都要做具體的每次評估才能知道好壞。你知道有什麽是科學搞不定的嗎?對的,女人和電影。】
啊?麗茲看到最後怔了怔,噢!有點兒失落。不過想想的确是這樣,比如SS現在和《102斑點狗》的新鮮度差不多,那麽如果艾伯特打了SS高分,他和拉姆尼克在數據上是做了同樣的事情,實際上并不一樣。
太多新聞話題了!已經足夠讓媒體們興奮,第一次有電影人以這種方式炮轟影評界,葉惟還在文章附錄放出統計數據文件,任何人想要詳細了解都能免費下載,以他的身份敢這麽做,就不會做假。
影迷粉絲們真高興,VIY說了就是新奇幽默,就算這玩意僅供參考,卻絕對狠狠的耍了影評界一把!不知道J.R.瓊斯等那些最中立影評人的評價是什麽?
葉惟似乎是爲了避嫌而沒有提及,但很快就有影迷整理傳播這些獲獎影評人們的态度,萊恩、紮克拉克都還未作評,邁克-拉薩爾打了B-的差評……
一些影評人好像打定主意要無視SS或者看定了形勢再評,不願意參與進來,其實影迷都知道是由于SS敏感的宗教基調。而最傻、最平庸、最挑剔和最中立四位冠軍,格雷伯曼打了A,理查德-科利斯還未作評,摩根斯頓和瓊斯都打了好評!
“很難不喜歡它的感動。”——3/4,喬-摩根斯頓
“因爲導演葉惟成熟的發揮、故事真實的勇氣、無可挑剔的對話,這部可信的、疼痛和樂觀的電影将永遠留在記憶中。”——3.5/4,J.R.瓊斯
能讓冠軍們全都亂了陣腳,這樣的SS已經必定是觀衆擁護、影評争議的電影,就看會到哪樣的争議程度了。
……
16号星期一如期到來,一個個新事态讓這場口水戰進入到白熱化,被全球娛樂媒體所報道。
SS延續了首天的強勢表現拿下北美周末票房冠軍。《是時候評測影評人們了》引發影迷圈的網絡熱議,Metacritic網發言人表示早一步已和葉惟團隊合作,網站将會完善這些評論家數據統計系統,像“平均評分(Average-review-score)”,與同行均分的對比,又像評論分組,所有評論中有多少比同行更高,多少一樣,多少更低,讓他們的風格和最新排名随時可以查到。
在療養中的羅傑-艾伯特在《芝加哥太陽報》和他的影評官網發表了SS的影評,以兩隻大拇指做出了評分:★★★★
艾伯特參加過無數次口水戰,而這次他決心支持SS,四星滿分影評,字裏行間流露着他的心情。
【《靈魂沖浪人》基于貝瑟尼-漢密爾頓的真實故事,一個現年16歲的少女在三年前遇到鲨魚襲擊而失去幾乎整條左手臂。一個月後,她回到了沖浪闆上,現在她已經赢下錦标賽冠軍,剛剛成爲專業沖浪者。所有這些都是了不起的事實。
這是部沒有問題的電影,盡管它有一個看起來很簡單的設定。
貝瑟尼(艾瑪-羅伯茨)有一個和樂融融的專業沖浪運動員家庭,和一隻又大又友善的狗,她有交心的好朋友,沖浪的天賦,生活于就在海灘邊的地方。她是個忠堅虔誠的基督徒,還從她的精神領袖們那裏得到了極大的支持,她是個有着強烈的競争精神的永不言敗的樂觀主義者。這女孩幾乎就活在夢幻中。
但影片裏還有着更多。一個13歲的女孩失去一條手臂能繼續微笑嗎?不能,能也是裝着沒事。制片人、編劇和導演葉惟向觀衆展示了完整的貝瑟尼,那些靈魂的黑夜,悲傷和憤怒的時刻,虛無主義的誘惑,絕望的引誘,以及被憎恨的心摧毀。
葉惟講故事的策略并沒有控制貝瑟尼而不讓她意識到這些痛苦,這部電影一次次讓她直面自己故事的悲慘,像惡魔般不斷引誘她懷疑她的宗教信仰,覺得一切糟糕透頂,她不可能完成一些鼓舞人心的事情,她是個悲劇。
正基于這種策略,《靈魂沖浪人》有很多特别令人信服的場景和台詞。故事發生後,貝瑟尼在醫院醒來就問她的青少年導師爲什麽上天要這樣對待她?她回家後獨自躲在衛生間哭泣。她裝上無用的假肢後拒絕再使用它,并發怒說自己什麽都沒得到。她怒吼一直支持她的家人和摯友。她對她的狗吐露心聲。
還有很多,最讓我動容的時刻是貝瑟尼半夜惡夢醒來後哭着哀求上帝顯靈,給她堅持勇氣和信仰的理由。這是在電影史中都少有的如此有力的時刻,把崩潰的樂天派的憂郁、懷疑、在命運面前的卑微表現得淋漓盡緻。對正在抗癌的我來說,我明白當中的黑暗,從那裏開始我就有點止不住我的眼淚。
貝瑟尼完全有放棄的理由,她和她的家庭也一度放棄了,但她最終繼續頑強。即使電影對她的康複過程稍顯敷衍,什麽都沒有消失,真真實實的全在其中,這讓我能毫不保留地爲她的信念和精神喝彩,爲她的痛苦而痛心,給她的決心充分的信任,認同她是一個偉大的運動員,這個13歲的女孩。
這部電影始終沒有沉溺悲痛,它有很多細節讓我歡笑,特别是貝瑟尼一家那件《創造亞當》改圖版T恤,我不知道你的感覺,但我真的是拍掌大笑。這個細節也讓那些用樂觀掩蓋壓抑的家人那麽真實,你能實質般感受到他們的心情,他們如何互相支持,如何把悲傷轉化爲溫暖和愛,真是不可思議。
葉惟對細節的處理事實上非常周到,他清楚電影必須要告訴觀衆什麽,例如貝瑟尼的醫療信息,一個月後就回歸大海對傷口有什麽風險,在醫生給她建議和她父母的談話中,我們得以了解她的康複是個困難和複雜的過程。而電影通過蒙太奇手法快速表達了這個過程,對一部分觀衆也許感覺有什麽缺失,但如果你留意場景的細節,她是不容易的。有幾個場景的貝瑟尼甚至有明顯的失眠黑眼圈,那正是她靈魂掙紮的時刻。
艾瑪-羅伯茨是個讨喜的、讓人信服的女主角,相比她在她今年的另一部電影《美人魚》中演的另一個13歲女孩,她就像被葉惟施放了什麽奇幻魔法。演貝瑟尼父母的科林-費斯和海倫-亨特都有出色的演繹,雖然除了支持女兒,劇本的确沒有給他們太多的選擇,但他們抓住每個機會表現他們的複雜并在一次争吵中爆發。
哦,我怎麽會忘記莎拉導師(梅麗莎-麥卡西),了不起的表演,了不起的人物,她是這部電影非常有效的緩沖帶。貝瑟尼的摯友阿蘭娜(謝琳-伍德蕾)忠實地發揮作用,另一位年輕女演員特麗莎-梅諾爾也讓人印象深刻,她的沖浪手角色戲份不多,貝瑟尼的競争對手,不是那種惡毒的金發女郎,這電影沒有一個惡棍。
《靈魂沖浪人》告訴我,葉惟保持了水準,這個18歲的電影天才是個年少輕狂的問題人物,但他真的很會拍電影。
這是不是一部有益的勵志影片?毫無疑問它是,不隻是。】
……
也是在這天早上,随着新一天的《洛杉矶時報》發售和官網更新,整個周末被葉惟熱炒的《影評之死》終于面世。
如果說艾伯特的參戰令人激動,寫出的上乘影評卻不讓人驚訝。葉惟這篇長文就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這不是典型的VIY說了,更不是他在社交網站的嬉笑怒罵,裏面哪有什麽笑話?
看着報紙和網頁的很多人突然驚醒,那些笑話是誘餌!因爲這根本一點都不輕松,這都不知道是給誰看的……
但有些人,感到了震撼。
【影評之死——葉惟,2006-10-16
要談影評的死亡,有四個領域不得不先厘清,電影人界,學術界,影評界,觀衆界。四者之間怎麽先後排序,起什麽樣的相互作用,都是一直争論不休的問題。核心問題在于他們怎麽看待電影,他們又是怎麽看電影。
觀衆界是最好介紹的了。電影絕對是最沒有藝術架子的藝術創作品之一,對于其它大部分的藝術品,人們都默契的認同觀者和評論者需要該藝術領域的一定學識,你要欣賞一幅梵高的畫作就要有油畫認知,你要評論一首肖邦的鋼琴曲也得有樂理基礎。懂得美學,兼備史學也是需要的,正如當你閱讀一部托爾斯泰的小說。
但對電影這一領域,大衆的默契則似乎是你不需要任何的學識,就可以觀看、看懂并評論任意一部電影。
這自然是因爲電影從誕生之初就被作爲一種大衆商品進行販賣,它當商品比當藝術品的時間還長。後來好萊塢把這種商品變成了暢銷商品,它多數時候就是在讨好觀衆。這使得日子一長,你走進藝術展館總會帶着尊重的心,你走進電影院卻多半是想“我今天能不能有個樂子就看這些拍電影的了,他們最好能。”
電影不隻是商品,電影還是一門藝術,不管是大衆藝術或是什麽。我不确定是從來如此還是時至今日才如此,多數觀衆已經遺忘甚至是不屑這一點。
回溯到1960s-1970s年代,觀衆界還不是現在這樣,那也可能是美國影評界最好和最有影響力的一段歲月。一切開始于1955年著名影評家詹姆斯-艾吉去世,1958年他的影評文集出版,這是美國史上第一本影評文集,它意味影評人正式獲得知識分子的頭銜,他們寫的東西會被嚴肅對待。然後,英雄人物們應運而生。
在那個年代,《紐約客》的影評家寶琳-凱爾的一篇影評就能把一部電影推舉爲偉大作品。很多新好萊塢電影因爲得到她那激情銳利的呐喊,還未上映就轟動全美,又或是一夜間從無人問津變得場場爆滿。
不過别誤會,寶琳-凱爾是真正把影評推向大衆化的人之一,她的理念初衷是“我擔心某一天電影不再是唯一一種每個人都能自由享受并發表意見的藝術,我擔心它變成像音樂、美術一樣,成爲隻允許學術界研究和鑒賞的東西。”
羅傑-艾伯特也擔心這點,他還擔心電影藝術的平民化會使藝術電影失去地位和生存空間,因爲大衆最熱衷的肯定是他們所能理解的那部分。所以他在《芝加哥太陽報》和影評電視節目中大力推薦經典藝術片和“被遺忘的電影”。
安德魯-薩裏斯是另一派的重要人物,你也許聽說過“作者論”——電影是導演的作品。它源于法國導演弗朗索瓦-特呂弗。是薩裏斯在美國帶頭極力傳播作者論,用作者論寫影評,發掘默默無聞的新導演,平反被人忽視的老導演。那時候法國新浪潮運動也開始了,随後是新好萊塢運動,導演的聲望地位上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薩裏斯和凱爾是一生的死敵,兩人從60年代起的論戰奠定了美國影評界的派系。
凱爾不同意作者論和薩裏斯其它那些理論,像是建立一個影評新體系“導演萬神殿”(Pantheon,把導演們分層排序)的想法。她認爲作者論是通過犧牲制片人、編劇和演員等主創來擡高導演,以其審美方式更會把一些垃圾(trash是凱爾最喜歡的影評用詞之一)視爲藝術,它是反智和反藝術的,如同某種邪教儀式。
而薩裏斯對主流紙媒上的影評中的陳詞濫調十分不屑。引用同時期另一位影評家以斯拉-古德曼諷刺的“決定性評語表”可以說明情況:
“人們說很多時候影評人們的影評比他們評論着的電影還要陳詞濫調,樣本評論語句有:‘絕對能火、令人震驚的、扣人心弦的、奢侈的和令人激動的、豪華的、迷人的想象力、前進、偉大的戲劇、絕對的銀幕藝術、非常不錯的表現、激動人心的緊張、巨大的動人、壯觀的結局、無能的導演、異常的笨拙、驚掉下巴、腎上腺素狂飙、令人費解的、地獄般的、非常好的、引起共鳴、讓人迷醉、黑暗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強烈的自我、完美的程度、驚人的、了不起的。’聽上去我們所有時間都在大驚小怪。”
薩裏斯認爲這些影評人沒有激情,不敢冒險,他說“缺失批評理論使美國影評界喜怒無常,每部電影的好壞都隻是因爲看得開心或不開心。”他提出影評人一定要熱愛電影,以電影藝術爲呼吸,言之就要有物,應當結合理論、曆史和電影本身的調度,解釋清楚爲什麽一部電影是好電影或壞電影。
對于凱爾的論調,薩裏斯承認影片的原始故事通常不是導演想出來的,但導演的工作主要就是以個人的風格把劇本文字轉化爲影像,而因爲影評又是把影像轉化爲文字,所以傳統影評人很少關注到影片純粹的美學,隻是複述了影片内容。而他的作者論影評,必須把形式放在比内容更高的位置來看待,這才能幫助影迷真正認識到導演的風格。
不滿薩裏斯的還有很多人,像德懷特-麥克唐納,這位紐約的精英知識分子、文化評論家最不滿的是薩裏斯把屬于大衆文化的電影高雅化,如使用一些高雅藝術領域的評論術語去寫影評,混淆了先鋒藝術和主流藝術的界限。
他的批評逼迫評論家們紛紛選擇陣營。——電影藝術算是什麽。
相比麥克唐納那幫輕視電影的人,凱爾和薩裏斯實屬着同一個熱愛電影、與觀衆緊密聯系的陣營。但凱爾是那種誰都罵的毒舌獨行俠,她同時批評輕視和過于重視大衆文化的評論家,也同時批判好萊塢和先鋒派的電影人,她說“拒絕好萊塢,你是矯情;拒絕先鋒電影,你是腦子有病。”薩裏斯同樣不認爲他和凱爾有什麽關連,抨擊她不想把電影提升到主流藝術層次,其實是因爲她老派保守的思想作祟。
兩人及其陣營分子都認爲自己那一套是藝術、正确的看待電影的态度、影評的未來。
你也看得到,影評界實在有過一個輝煌的百家争鳴時代,他們影響着人們今天如何看待電影和看電影。
不過在學術界的大部分學者們看來,他們都是白癡。電影的學術和媒體評論同出一源、互相交織、争鬥已久,電影理論家大衛-波德維爾曾說:“在70年代,我開始讀研究生時,我驚訝的發現新認識的朋友們對我給《電影評論》等媒體寫的影評嗤之以鼻,學者們還對影迷們十分不感冒。而即使是有着學術教育背景的影評人們也會對學術界懷有敵意。”
歸納而言,學者認爲影評人是靠着評論電影寫稿賺錢、急匆匆地以一些特點詞彙對一部電影下定論的狂熱門外漢。一種是學術影評,另一種是新聞媒體影評,它們意見不合且沒有彌合的前景。
波德維爾承認過兩者的裂痕多歸咎于學術派,還肯定了一些公衆懷疑:
盛推“宏大理論(Grand-Theory)”的學術界既拒絕電影大衆化,也拒絕作者論,不屑大衆流行電影,遠離電影制作,不關心好萊塢的運轉,連史蒂文-斯皮爾伯格也怠慢對待。學術界更看重那些由艱深的理論、晦澀的術語拍成的沉悶作品,這正好符合以逐個逐個鏡頭鑒析研究電影的方式。他還透露其實有一批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學者是仰慕一些有才華、愛電影的影評人的,而且從他們那獲益匪淺,影評人們反之亦然。
波德維爾是個有很多美好願望的人,像相比宏大理論,更推崇“中層研究(Mid-Level-Research)”,一種既不在學術界的空中閣樓,也不在影評界的地面報社的研究電影方式,“感性上的賞析和理性上的分析可以相得益彰”、“結合評論分析和帶有理論反思的學術闡釋”,兩群人相互尊重、攜手共進。
可惜波德維爾對中層研究至今還未作出詳盡的闡釋,大概學者和影評人的本質對立問題難以解決:寫影評首先要說什麽?如他所言,典型的媒體影評是回答了類似這些問題:“這部電影有什麽與衆不同的特點?這些特點怎麽加強我們對其價值的認識?”而典型的學術影評則是回答類似:“如何把我的理論框架應用和解析在這部電影的哪個方面?”
學術界不注重對電影的評價,不少宏大理論學者認爲所有形式的藝術都是一種用以實現社會控制的手段,電影體現了意識-形态。比如說,一個觀衆在看一部老式西部片時其實已經接受了西部片裏種族主義的假定。而能以某種方式逃離、對抗、最終戰勝意識-形态的導演才是好導演。
說了這麽多,你也算認識學術界和影評界這對冤家了吧。但在談其它之前,我還要說說另一位影評家,大名鼎鼎的“美國公衆的良心”蘇珊-桑塔格。這位偉大的女文人也參與過60年代那場評論界論戰,是的,也被寶琳-凱爾罵過。
那時候,桑塔格正以兩篇開創性的文章《反對闡釋》和《一種文化與新感受力》在知識圈聲名鵲起。她的理念是西方文化迷戀于對藝術作品進行闡釋,迫使評論家非得從中尋找意義,壓迫了感官體驗,削弱了因感受藝術産生的樂趣。并認爲老派的文化權威成了社會欣賞大衆文化的絆腳石,應當抛除偏見,在傳統外重新定義人文藝術。
在《反對闡釋》中,對于哪種批評、哪種藝術評論最可取的問題,她主張更多地關注形式,以消除對内容過度強調引起的闡釋自大。她也肯定了那些精确、細緻的學術論文的價值。但是“現在重要的是恢複我們的感覺。我們必須學會去更多的看,更多的聽,更多的感覺。”即觀者要通徹藝術作品的内容、事物的外在,看到真實的本身、心靈的感受。評論是爲了訴說它爲什麽,而不是它是什麽。
凱爾極不贊同《反對闡釋》,不喜歡桑塔格這些人給了一些“垃圾電影”尊重。她抨擊桑塔格的影評“一視同仁、沒有主見。”、“既然什麽都行得通,那其實什麽都沒有發生,什麽都不起作用。”她也批評先鋒文化圈“要是我們拒絕評論的标準,接受每個人都說自己是藝術家,把反商業作品就奉爲藝術,如果讓桑塔格繼續做她正在做的事情,評論的末日就到了。”
要電影坐穩大衆文化的位子,影評大衆化但保持影評人權威的寶琳-凱爾,影評風格輕蔑理論、主觀、毒辣、重内容和主創們的表現(時至今天的主流媒體影評風格)。
要推行作者論,提升電影的藝術地位,每個人都是影評人,每位電影工作者都是藝術家,尊重所有人,但要給他們劃分好才能等級的安德魯-薩裏斯,影評風格重形式、深奧難明。
反對簡單化的闡釋,要每個人見得人心,藝術批評民主化的蘇珊-桑塔格,影評風格中立、關注形式、明晰的感知。
你支持誰?
在那場論戰之後不久,好事都沒有發生,壞事全來了。
也許所有事物都會這樣,從低到高,從盛轉衰。80年代起影評人開始泛濫成災,其中多數人不懂電影制作、不懂學術理論、不懂藝術美學、不懂何爲理性,也不懂何爲感性、不懂怎麽毒舌,也不懂怎麽抒情……什麽都不懂。隻要你能弄清楚自己看了某部電影後是喜歡或者不喜歡,你有一份陳詞濫調評語表,你剛好還會投稿,你就是影評人。
應該說每個人都有喜歡和讨厭一件作品的權利,無論主觀客觀,任何影評人也都會受喜好的影響。但在當時,以前還從未達到那麽嚴峻的程度,于是從那時候起,影評漸漸失去影響力,到80年代末,人們就開始說“影評已死”。
與此同時,美國電影在大衆流行娛樂的道路上一路狂飙,對行業中所有的大人物來說,藝術空間都越來越小。似乎被寶琳-凱爾不幸言中,膚淺的流行文化鋪天蓋地,本該獨立自愛的藝術文化又在堕落,最終爛成一團。
爲什麽?1996年,桑塔格在《紐約時報》發表了《電影的沒落》,她在文章中表示,相比電影質量本身,她更注意到觀衆素質的倒退:“走向末路的也許不是電影,而是迷影(Cinephilia)——這樣一種用來專門描述因電影而生的愛。”
我完全同意。好萊塢全部時間、獨立電影圈多數時間都在爲觀衆拍電影,賺不了錢的人隻有死路一條,如弗朗西斯-科波拉所說:“我走出學校後,就再沒有自由地拍過電影了。”個人認爲桑塔格本可以省個“也許”,銀幕的面貌是觀衆需求的大體寫照。
迷影這種愛,很多電影人都還有,但很多觀衆已經沒有了,很多影評人也沒有了,況且在寫影評這件事上,隻是有愛并不夠,因爲愛可以産生其它許多情感,包括恨。
你很喜歡一部爛電影,你很讨厭一部好電影,在這種情況下,你要如何去作出評論?
影評人不同于普通觀衆。這是評論界争執各方的共識之一,沖突的則是标準的高低、影評的寫法。媒體影評是一部電影和觀衆之間的橋梁,影評界公告天下這道橋怎麽樣,在這點未發生徹底改變前,影評人應當有高于普通觀衆的水平。
回到之前的問題,我不知道你支持誰,但我認爲他們都各有可取和不可取,我還十分贊同波德維爾說的影評最好能做到“描述劇情、再現情景、評價賞析”的三者合一。
在我看來,一個理想的影評人,要摯愛電影,卻不再狂熱。他觀影時記得自己是自己,所有的那些情感和生活,但他還要有另一雙眼睛和另一顆心——影評人的眼睛和心。這使他可以同時從主觀和客觀對待銀幕中的一切。
而他之後寫的影評,會有着廣闊而又細膩的審美趣味,不會提及太多的理論,對形式的關注已經轉化爲心靈感知,通過語言巧妙的運用重現電影激發的效果,并傳達電影的内容和剖析電影的特點,當需要的時候能以淺顯的道理說出高深的理論,上通下達,對電影的全局和細節都了然心中。
我在這裏嘗試以2005年彼得-傑克遜導演版的《金剛》寫一個舉例影評段落:
“人生總有些時候感覺進入了一個新世界,那是讓人心潮澎湃的夢想發生之地,似乎一直要尋找的東西都在這了。那些你渴望的美麗觸手可及,指日可待。然而當你轉頭看看自己腳下,你還正處于一個随時萬劫不複、摔得粉身碎骨的境地。當金剛攀在帝國大廈的頂端,它看到了什麽,它又在想着什麽?”
我不是說這一段落寫得多好,隻是我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在媒體那讀過有這種企圖的影評段落了。
你可以說多數日報周刊影評人不屬于這個派别,緊張的截稿日期和字數限制也束縛着他們的深入發揮。這都是事實,另一事實是影評界的水平一路下滑,古德曼40多年前的諷刺越來越煥發出新活力。
有人會說“不對,現在好多了”,因爲如果某個影評人說了些侮辱性的話語,或對政治正确越線,或搞私怨或腐敗,他的名聲将一塌糊塗,沒有人再願意讀他寫的文章。諷刺的是,這個時代進步反而成了影評人的掣肘,這些要顧慮的尺度實際上傷害了影評人對電影作出最公正的評論。在容易争議的時候,與其冒險賠上事業,一大部分影評人通常選擇使用陳詞濫調評語表了事。
無論是爲什麽,那些影評人回歸到陳詞濫調這一道路上,漸漸在沒有争議時也那麽賺飛來的稿費。而有時候他們和觀衆刻意保持距離,以彰顯他們是專業人士;有時候他們則在讨好觀衆,以維護和提升專欄人氣。他們變得不分青紅皂白,又被寶琳-凱爾不幸言中,很多僞裝成藝術品的電影被大吹特吹,很多良好的商業片被踩得什麽都不是。
至于在網絡影評人之中,多數人還沒有區分清楚一個問題,這是自己的口味好壞還是标準上的好壞?
現在紙媒和網絡的界限正越來越模糊,某程度上你可以把他們歸爲一群人,都差不多。願意思考的影評人已經是稀有物種,影評已經淪爲種種掣肘下的個人口味展現,最終集合爲大衆口味的展現。電影就這樣被劃分好或壞,這也許意味無論在商業或藝術領域,電影都在市場化、規範化、同質化、平庸化。
互聯網把影評界攪了個透,有人說這是一場變革,其實有些情況在網絡出現之前就存在了。——影評人是每個人的第二職業,每個人看了一部電影後都會有自己的意見:“天啊,他們拍得太棒了。”、“天啊,他們爲什麽要拍這樣一部爛片?”
人們有權這麽做,但我認爲可笑的是,人們把這個就視爲“評論(Criticismment)”,不,那些隻是談論。
什麽是電影談論(Movie-Talk)?它正如你談論其它一切日常生活的事物,你到某家餐廳吃了一頓飯,當你吃得高興,你就告訴你的朋友們“那裏有一家很棒的餐廳,你們都去試試吧。”當你吃得不高興,你可能隻是抱怨一句“真他馬的見鬼。”或者還會告訴朋友們“那裏有一家很爛的餐廳,千萬不要去,太惡心了。”這就是本來,是現在,也是未來。觀衆們觀影後還沒有走出電影院,使用手機等無線通信設備上網登陸社交網站,打上一兩句話發出去,就給一部電影下了定義。
糟糕的網絡影評人和80年代開始泛濫的糟糕影評人沒有分别,如果有,那就是評語更短。同樣,優秀的網絡影評人就是優秀的影評人。但可悲的現實是網絡産生的優秀影評人數量微乎其微,同時産生了大量大量大量的隻懂得、隻願意、隻在乎“談論”的糟糕影評人,然後網絡把他們的力量扭在了一起。這就形成了非常可怕的局面,你上網登陸到任何一個影評網站或者社交網站就可以看見,糟糕影評人無處不在,并且以他們的談論占據着公衆眼球,并影響電影的命運。
更可怕的是沒有淘汰機制,或者說不管用。那些在出版物上寫影評的影評人們至少都在一條水準底線之上,而且他們有信用紀錄,當他們的信用差到某種程度,他們就會被淘汰和遺忘。而互聯網提供了無窮無盡無限的糟糕新血,并會發生劣币驅逐良币的現象,糟糕影評人成爲主流,迷影走到了末路,有的是對待電影的一股浮躁暴戾。
互聯網給了人們一個錯覺,每個人都以爲自己懂得一切。權威在崩潰,反智在咆哮,人們變得不再相信除自己的判斷之外的影評,不再需要影評。這種轉變不隻是發生在如何對于影評,而幾乎是一切。
有人可能會問“惟哥,你到底是站在哪邊的,你不是要抨擊影評界嗎?”你還沒看到嗎?現在這就是影評界了!你、每個人都是影評人,無論一個人看電影是否思考,是否研究,是否喜愛電影,全是影評人,或者準确點,影談人。
評論的末日到了!
拿破侖曾經有言“什麽是曆史?隻不過是意見一緻的謊言罷了。”這句話可以用于今天和未來的影評上:什麽是影評?隻不過是意見一緻的談論罷了。
其實在網絡評論潮剛開始的時候,人們還抱有很多美好的祈望,波德維爾是其中之一,他認爲網絡可以幫助如他這些專業人士去啓蒙受衆對電影藝術的理解力。多年過去,事實證明那隻是他一廂情願。一開始,争當網絡影評人的網友多數是迷影人,對電影和電影評論都有着尊重;很快的,他們都被淹沒了。
我不确定在這種時代大潮下,影評界将會走向何方。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80年代的重現,時代給了我錯覺,以後影評界依然會生生不息,找到它的出路。畢竟互聯網确實也造就了很多好事,更多普通觀衆能成爲影迷,而影迷則能接觸到更多的影評文章和學術文章。往樂觀去想,總會有一些英雄人物應運而生。
但我持悲觀态度,雖然我希望它會越來越好。
佛教有句話叫“立行不求無魔,行無魔則誓願不堅”,桑塔格将其理解爲:“佛教中最美的觀點之一就是,如果你其實身處人生某個沒有痛苦折磨的時刻,那麽,你就有義務去發現一些磨難,讓自己與之接觸。”
如今的影評界已經是妖魔鬼怪橫行霸道的最苦難時刻,是生或死的問題。我也祈願優秀影評人們不畏變革,讓我“令人難以置信的、激動人心的緊張、腎上腺素狂飙、驚掉下巴、壯觀的結局、完美的程度。”
最後還要告訴專欄讀者們一個消息,這就是本專欄的最後一期文章了。
從2004年4月5日第1期的《膠片之死》到本期2006年10月16日的第133期的《影評之死》,結束得很美不是嗎?這幾天我意識到是該結束的時候了。如你們所知,我15歲起至今拍了三年電影,“非常不錯的表現”,在《靈魂沖浪人》之前我一直都被各個評論界捧着,如果誰跟我說“影評界出了問題”我多半隻是聳聳肩,“令人費解的”。
但最近從《魔女嘉莉》起影評界就給了我巨大的批判沖擊,我看到了更多,對于電影、影評、影評界,以及對于自己。
這幾天我抨擊了很多的糟糕影評人,這件事卻也讓我變成了糟糕影評人,或者我一直都是。總之當嘗到自己的作品被他們無理地批罵後,我感到出離的憤怒,這也意味我看待影評的态度已經改變,電影人的那部分在我腦子中瞬間占據更大地位,我開始同意一種論調,世界上沒有哪怕一部的用心爛片,無論好壞,我會給所有用心制作的電影打滿分,我清楚它們背後的榮譽。
但那不是影評,而我隻會越來越這樣,我不可能真正客觀地看待一些不盡人意的用心爛片了,我無法寫出我理想中的影評。這是一道選擇題,當一個評論電影的人,還是當一個制作電影的人?我沒有猶豫的作出選擇。
我既然寫不了影評,如果隻寫些心情日志、行業見聞也不如就順應時代放在社交網站上,偶爾想發紙媒文章就投稿吧。
所以就是這樣了,“VIY說了”專欄正式關閉。
不過,我當然仍是個影談人,誰不是呢?現在是2006-10-16,影評還沒有死,正被互聯網掐住了喉嚨,處于瀕死的邊緣;很快,進入2010s年代,影評就會死去,死在傳統媒體上,死在互聯網上,也許這一次就真的死了。
再見,詹姆斯-艾吉,再見,寶琳-凱爾,再見,羅傑-艾伯特,再見,安德魯-薩裏斯,再見,以斯拉-古德曼,再見,蘇珊-桑塔格,再見,大衛-波德維爾,再見,迷影英雄們,再見,電影評論。
你好,電影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