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惟心裏無法不緊張,别的分歧都可以商量,這個不行,百分之百不行。
“我覺得威廉說得有道理。”高茲曼率先表态,“惟格,我明白你對藝術的追求,但回家更符合主流價值觀,對所有觀衆都更容易理解。一個瀕臨崩潰的家庭,經過重重的考驗,終于凝聚在一起,回家。”
操……!葉惟頓時暗罵,加裏,你個老東西,有時候真想殺掉你。
“回家更會有一種故事結束的感覺。”卡森伯格也表态了,微笑的樣子并不威嚴,像在單純地讨論:“故事開始于他們離家,結束于他們回家。這樣觀衆們更有一種完成的滿足感。去吃雪糕的确很溫情動人,也更有藝術價值,就怕它會讓觀衆困惑。”
觀衆困惑等于不商業,現在夢工廠對LMS是商業第一位。卡森伯格的膽子似乎被接連的失敗削薄了,怕。
葉惟心中又無奈罵了聲,心念急轉怎麽扳回來……
當然不能說些“談到商業,我想談談《驅魔錄像》和《逃出克隆島》,嘿嘿”的話,那樣太不中聽了,也太自大了,别說和卡森伯格比,跟高茲曼比制片威望,《沉默的羔羊》、《費城故事》、《兄弟連》、《我盛大的希臘婚禮》……怎麽比。
權力不是一個年輕人最近有了點成績就有,他是懂的,就自己的資本還遠遠不能讓制片廠交出終剪權。雷德利-斯科特夠厲害了吧,每次導演剪輯版還都會比公映版評價更好,可這麽個大導演一樣沒有終剪權,《天國王朝》爛透的公映版就不是他剪的。
其實眼下的情況,本來是制片方給制片人壓力,再由制片人去搞定導演,但他就是導演,就沒了中間的緩沖。
千萬念頭閃過,葉惟站了起身,正對着衆人,表情平和,以一股非常誠懇的語氣說道:
“先生們,談到商業,我們的分歧有多大關系?對普通觀衆來說,故事在理查德一家大鬧比賽現場那就已經結束了,不管結尾是回家還是吃雪糕,對他們有什麽分别?他們不懂,也不在乎,當他們想起、談起這部電影,是什麽,是一家人以瘋狂的方式團結在一起,選美比賽失敗了,但他們又好像赢了,就是這樣。
怎麽結尾有什麽分别?這個鏡頭、那個鏡頭,有什麽分别?”
“但是!”葉惟說着度了兩步,指指小放映銀幕,“如果這是一部有志沖擊獎項的影片,它就需要有更多的電影藝術,更高的層次!它可以做到。在頒獎季鑒賞它的人,我不是說全部,但平均鑒賞水平更高,當它有一種讓人值得思考、有一種它不簡單的感覺,它就是更好的。這也是商業,這會讓它變得更值錢!”
衆人聽得有點重新思索之色,彼得-赫勒在點頭支持,沒想到傑夫-斯邁竟然也點頭說:“我同意這個觀點,兩個結局對普通觀衆的商業分别并不大。”
得到了意外支持,葉惟心頭大喜,連忙再接再厲,不給想着的戈登伯格半點反擊機會,謙遜地按了按胸口,又懇切的道:“先生們,我明白,你們每一位都是想《陽光小美女》更好,無論文藝性、商業性,它承載着大家的期望。
而且你們每一位,都比我有更多電影從業經驗,按理說我應該聽你們的。隻是這項目是我一手一腳搭建起來的,這些影像全是我一個個鏡頭拍出來的,單就這部電影而言,我對它的投入和理解,是全世界最高的。
就這一點,容我自大一回!我和LMS,就像愛因斯坦和E=mc?,我們都不能确定這就是正确,但沒人比我們更了解。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爲了通往我的結局,如果不是,那是走了錯誤的岔路。
所以,請在這個問題上,再給予我你們的信任。我,葉惟,我用我的電影聲譽去擔保,我的結局更好,最好。”
葉惟點了點頭,以示說罷。
一片沉默,衆人心思各異,葉惟這番話懇切的同時也很重,所謂電影聲譽做擔保換句話“我會傾盡一切悍衛我的版本”,不同意就鬧到同意爲止,假如以後成果不好,我一力承擔。
VIY年少輕狂,他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以他近來的成就,他不可能反而不狂,沒有更狂倒讓人奇怪。
威廉-戈登伯格沒再争論什麽,剛才就完全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這個問題也要問問史蒂文、湯姆他們的意思。”卡森伯格決定的說,笑容不減,“現在先保留吧。”
史蒂文-斯皮爾伯格,湯姆-漢克斯。
卡森伯格一決定,高茲曼、普萊斯等人也就點頭。
葉惟稍松了一口氣,總算争回了機會,不過卡森伯格應該還是不傾向他的結局,拿不定主意才會這麽說。
但他想自己有着很大的勝算,因爲斯皮爾伯格肯定明白結局對導演意味着什麽,另一方面如果“出土文物”是那種喜歡對别人的電影指手劃腳的人,說真的,《逃出克隆島》也不會那樣……
就這樣,這場放映會散場了,總體來說分歧并不多,縮不縮減5分鍾也不是關鍵,關鍵就在結局,以及影響評級的鏡頭。
還有一道工序,漢克斯、羅伯茨有權先看看,若然覺得裏面哪個鏡頭把自己拍得不好,或者關于自己怎麽的,也可以要求修改。因爲他們是參與分紅的巨星,漢克斯還是大老闆。
葉惟和高茲曼一同離開夢工廠時,在停車場,高茲曼扶扶眼鏡,有些意味深長的說:
“小子,聰明人不會攬這麽多責任,現在夢工廠要加大LMS的宣傳費,你懂吧,它被視爲是一部超級大片了。普雷通沒那麽高要求,夢工廠沒有止境。這種瘋狂通常……你有沒有想過,你把責任全攬了,你承受得了嗎?”
葉惟聳肩地笑了,沒什麽畏懼,“其實我攬不攬都是我的,不管用哪個結局,要是搞砸了,全部我的責任,不是嗎?”
“哈哈哈!你明白就好。”
……
事情暫時隻能這樣,這周末不是約會周,在這七月底的周末星期六晚上,葉惟和一幫老熟人在巴德家的好味道國度餐廳相聚,南加大的達魯姆他們。
他們剛從南加大畢業,沒有人繼續讀碩士,他們正尋找工作,對重燈光的赫利-金、重音效的福林-加納德等人有工作就很好,但對志在導演的達魯姆、攝影的皮特,從助理做起可能熬上很多年就成了助理,工齡和機會并不是正比的。
所以他們早有獨立制片的想法,一個喜劇愛情故事。因爲《天使之舞》、《婚期将至》的資曆,讓他們有那麽點優勢,卻也不是很大,他們的畢業作品拍得還好,卻沒有到讓人驚豔的程度,籌資不容易。
“當然要獨立制片!那才是拍電影,我是說真正的獨立!”
熱鬧餐廳的一角,九人圍坐着一張大圓餐桌,巴德老爸笑呵呵的親自招呼,這不,又端來一盆水果拼盤。
葉惟一邊吃着新鮮水果,一邊感慨的道:“想怎麽拍就怎麽拍,想怎麽剪就怎麽剪,隻有錢的問題,沒有分歧争鬥的問題。像我們拍《天使之舞》那時候,那種絕對自由的狀态,那種獨立精神!太棒了,真懷念。”
雖然他沒有細說,衆人也能聽出他正“幸福的煩惱”,剪輯上有什麽分歧吧。
“惟,誰不愛獨立制片呢?”
“錢的問題其實是最大的問題。”
“沒有錢,沒有分歧。”
衆人紛紛笑說,葉惟也笑着點頭,确實如此,問道:“夥計們,你們的預算目标是多少?”
談到這事,衆人都不禁臉露躍躍,VIY是他們認識的最大人物了,如果他能幫忙,那就太好了。達魯姆揉揉雀斑鼻子,正經的道:“一百萬美元,這是終極目标,我們有個30萬就可以拍了,跟家人朋友借點,再刷幾張信用卡,湊到50萬就能拍得很好。”
那就是希望我投30萬。葉惟思索,他們不知道“尤尼克-庫勒”是他,不然可能直接就要了,不會說得這麽委婉。
他笑了笑,刺起一塊西瓜放進嘴巴品嘗,“我絕對有興趣投資你們,但是我們知道找錢是一種成長過程,我直接給你們不是好事,所以這樣怎麽樣,等你們籌到20萬,剩下30萬我給。”
“我的天!”達魯姆興奮得叫出聲,“真的,惟,你說真的?”
其他人也激動不已,達魯姆的女友兼美術設計帕雷拉都要鼓掌喝彩了,“VIY,我就說了,你一定願意幫忙!”
“這不是幫忙,這是投資。”葉惟哈哈大笑。
達魯姆還有點難以置信:“你确定?我們的劇本在哪裏,計劃書呢?”他找找周圍找不到,急了,“噢!我沒帶來,我以爲不會談正事……我該帶來的。”
“老兄,這你就不對了,想象一下,今晚你剛巧在這遇到斯皮爾伯格怎麽辦?幸好他去了馬耳他拍片。”
葉惟說完笑認真起來,掃視衆人,由心的道:“你們知道投資電影還比不上買谷歌股票來錢,随時還會血本無歸,誰他馬想靠着拍電影賺大錢那肯定是不懂賺錢的。可有什麽辦法,就是喜歡拍電影啊!我知道你們的能力和熱情,投資你們值了,爲了電影。”
達魯姆、帕雷拉等八人的年輕臉龐上滿是感動,滿是沖勁,紛紛拿起桌上的飲品杯幹杯,“爲了電影!”
……
“惟格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可以聽他的。”
“史蒂文,我不确定,從去年底開始,我們就好像沒有做對過一件事。我不是責怪你,當初你也說可以聽邁克爾-貝的……BOOM!這回他把我們炸了。這麽多年了,我還是覺得,電影真讓人費解。”
“我本來對邁克爾有很高的期望,現在看來,布魯克海默才是正确的。邁克爾暫時隻适合拍爆米花片,他處理不好藝術,《珍珠港》也沒讓他有什麽長進。這次對我、對他都是很大的教訓。”
“你是管得太少了,真人電影方面不是我擅長的,公司真的需要你的才華。”
“我總得拍自己的電影。”
“哎,史蒂文,我們的麻煩夠多的了,我真不希望《陽光小美女》也給我們一刀。”
“那小子跟邁克爾不同,邁克爾比不上他。邁克爾仍然隻是個技術熟練的建築工人;那小子,他的技術還不熟練,但他已經是個建築師,他懂發明,他也懂盜墓,他就是那種風情萬種的蕩-婦,我們可以放手讓他做。”
“看來你更欣賞他了。”卡森伯格有點驚訝。
發明者、盜墓者,是斯皮爾伯格對電影人的一種定義,也是他曾經猶豫多年的問題,是做個開創的、藝術的、超越前人的,但曲高和寡、甚至完全不被理解的發明者,還是做個挖掘前人成就,但能赢得掌聲、榮譽、财富的盜墓者?
1975年,《大白鲨》上映,斯皮爾伯格已做了選擇,當時說“我想讓人們喜愛我的電影,我是個勾引人們走進電影院的蕩-婦。”
“看了《驅魔錄像》,我是更欣賞他了,他懂得平衡,他知道怎麽在商業中文藝,這是我研究了很多年才學會的,那小子就懂了。不是我有多少信心,是他給了我們信心。”
“但願你看錯邁克爾-貝的事,不會再發生在葉惟身上。”
“我也希望。”
……
時間踏入8月份,《陽光小美女》的剪輯争端進展很快,當個周末漢克斯就表示這件事全交給制片組,相信大家的專業能力,其實最重要還是斯皮爾伯格和卡森伯格的态度。
葉惟和斯皮爾伯格有了一個國際長途電話通話,如果不是馬耳他太遠,會是面談。
“年輕人,你該慶幸自己不是活在舊好萊塢年代,不是給那些制片廠野蠻人拍電影,不然你怎麽争都争不了。”
電話裏,斯皮爾伯格笑聲爽朗,也不像有受夢工廠的狀況影響,“你也許不知道,喬治-盧卡斯,那老鬼當年就因爲剪輯權的問題,說以後永遠要做獨立制片人,喔該死,他還真做到了。”
葉惟正在家中後院曬着早上的太陽,聞言想起什麽,心有同感的笑道:“我們都是豬,我們都是用來替人們嗅東西的動物,他們給我們套上皮帶,以此控制我們。但是,我們是些挖金子的人。”
“……這是喬治說過的話對嗎?哈哈!”
“是的,著名的話,我在南加大旁聽時學到的。‘那些什麽都按照好萊塢來剪的剪輯師,就是剪掉我們的孩子們的手指的人。’”
還有妹妹的手指,他想。
“你這麽一說,我還真有點懷念那個年代,可我們花了多大的努力才擺脫了它?”
“你和喬治是擺脫了,我還沒有,我的孩子的雙手雙腳都快被剪掉了。”
“惟格,我、傑弗瑞,大家都知道一個事實,導演比辦公室裏的人更懂他的電影,在一部片子最後剪輯的時候,去跟導演作對,是非常愚蠢的事情。這個項目,我們本來早就打定主意放手讓你去做的,是夢工廠的變化讓事情變得不同。”
聽這語氣,葉惟頓時緊張起來,從太陽椅上坐起,“你可以抽空看看影片,我相信你會有一個明智的判斷。”
“我等完全做好的公映版出來再看,現在看會失去很多驚喜,我不想浪費一部好電影。”
葉惟聽着挺挺眉頭,似乎又不像……
手機繼續傳出斯皮爾伯格的話聲:“這些剪輯問題,是誰都說不清楚對錯的問題,既然這樣,爲什麽不相信更懂的導演呢?我和傑弗瑞談過了,你的結局很好,就商業和藝術的總值上,它毫無疑問更高,所以你可以繼續使用。”
什麽!?YES!葉惟激動地一揮拳頭,在草坪上走來走去,幾乎大吼的高興道:“謝謝,史蒂文,謝謝你們的信任!十隻手指都在的雙拳揮出去的力量是最大的,謝謝!!!”
責任?壓力?來吧,有這一雙鐵拳,什麽都不怕!
“你的表現給了我們信心,《驅魔錄像》裏你把商業和藝術平衡得很好,看起來你沒什麽困擾的。”
葉惟撓撓頭,望着湛藍的天空,笑說:“我不知道,我并不憤世嫉俗任何一邊,我就是覺得商業有商業的價值,藝術有藝術的價值,我們需要這個,也需要那個,它們都有樂趣,有樂趣就好。”
“以前我是花了很多年,才明白這道理。”
“是的,就因爲有你們開路,我們這些後輩才明白得更快。你都證明了,商業和藝術是可以共存的。”
“這話我接受了,哈哈。就這樣吧,你繼續把後制做好,我還要忙些文案,我這邊拍攝很緊張。對了,再次祝賀你的《驅魔錄像》創造了奇迹,你真的該慶幸自己不是活在舊好萊塢年代,不然你肯定要道歉。”
“道歉?道歉什麽?”葉惟很少地聽不太懂。
“道歉你賺了很多錢,道歉你吓壞了很多人。”
“噢!所以我躲起來了。”
※※
“《大白鲨》不過是一部用來賺錢的災難片,它本身就是一場災難。”
——1975年6月28日,28歲的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登刊于《紐約郵報》的道歉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