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呂克-戈達爾
入夜的天色,東海灘戴斯酒店,《陽光小美女》劇組目前下榻的地方,葉惟也住在這裏,晚間他還要和制片組處理些工作。
在他的驅逐下,經過一個周末觀察也真的沒什麽大事,老爸老媽已經回去了洛杉矶,要是跟在左右,給不了别人信心,什麽形象也都沒了。老喬治來了當司機和助理,他需要多請一個專業的私人助理了,玩票的吉娅大師實在靠不住。
一天下來,當精神開始松馳,葉惟真有些累透了,傷勢還是有影響的,回到酒店單人間客房就躺了一會。然後才起身打開筆記本電腦,查看起了電郵。知道今天是他的開拍日,媒體報道着呢,很多人都以短信或電郵發來了祝賀,他看着真是心頭溫暖。
好友們一般發短信,發電郵的多是工作上的人脈朋友,還有長輩大人物。
“新人導演總會有一種特質,急于并勇于表達自己無限的想法,沒什麽桎梏。正是這種特質讓那些處女作看上去那麽迷人。拍第一部電影的時候,你是最緊張的,同時是最自由的,以後很多年都會懷念這種感覺,好好享受吧年輕人。”
看了大科波拉的電郵,葉惟不由微笑,“謝謝,弗朗西斯。”好吧,打消慫恿吉娅辍學的念頭了。
他接着點開王穎發的郵件,《都是戴茜惹的禍》的票房成績還行,到現在上映六周有$3140萬多的北美票房,相對$1400萬制片費,這成績不會讓王穎無片可拍,在影院賺不了錢,但還有影碟、電視播放版權費等收入呢。
“好萊塢片場等級森嚴,商業化無處不在,身在其中你不可能不面對一些堅持或妥協的難題。大多時候你要堅持,有些時候卻要學會妥協,以另一種方式表達自己。”
“謝謝,韋恩,我會的。”葉惟點點頭,幸運的是在創作上還未遇到不可調和的情況。
嘿嘿!喬治-盧卡斯也發來了一封,他興奮地打開看:
“小子,恭喜你也成了文物,你背叛了數字技術!嘗到膠片拍攝的痛苦了嗎,哈哈,我早就不再忍受那些了。下次見到你,你的頭發該比我的更白,那是膠片給你的。随時歡迎你從死星回到數字星球,你很快也沒地方可去了。”
“哈哈哈!”葉惟忍俊不禁的大笑,喬治,還好啦,當然沒有數字拍攝那麽方便……該死的,我恨膠片拍攝!如果不用保一條,不用換裝膠片,沒有那些小故障,就不會差着兩個小時了。有得有失吧,膠片的畫質和正統地位。
嘿!李安的郵件,昨晚發來的了,他又興奮地點開,安沒有開玩笑,在道賀之後寫道:
“我在拍前幾部電影時,是把電影視爲一種表達自己的媒介,有很多的自我,沒怎麽考慮觀衆。電影拍得越多,越覺得電影的本質是一種交流啓發,你隻是去刺激觀衆們,讓他們去做決定。
這麽做起來需要技巧,拍第一部作品時就做到這一點幾乎是不可能的,可能也不好,頭幾部作品更多是關于電影人自己,特别是小成本獨立片。你一定會有很多話想說,你千辛萬苦完成了制作,出來的成果自然充滿了個人色彩。
即使你的拍攝手法很笨拙,運氣很不好,你每天還是要做最少兩百個決定,跟時間抗争,跟每件事抗争,在這種情況下拍出來的電影如果不是關于你自己,那還能關于什麽呢?
惟,拍電影不要害怕做決定,無論是什麽決定。”
“謝謝,安。”葉惟感到得了一股力量,安就像個先知,知道他遇到了時間問題,知道他在猶豫着怎麽做取舍,然後告訴他,勇往直前就好!之前斯皮爾伯格發來的一條鼓勵短信也說“孩子們講故事是自由而自我的,導演首先也要做到這樣”,猶猶豫豫做不了這活。
說做就做,葉惟走下床,往不遠處的辦公桌前坐下,單手地翻看起一疊文件,有分鏡劇本有工作表,琢磨着要删減哪些鏡頭素材補回時間,分鏡表每個鏡頭都是自己的心血,筆頭每劃掉一個,如同用利刃往心頭劃一下,痛心。
“真做不了這工作……”他咬咬牙,仰頭怒吼般張張嘴巴,最想劃掉的還是“阿比鏡頭(當天拍攝的倒數第二個鏡頭)”。
他不得不停下來,正好手機來了短信,拿起看看發信人是妮娜,微笑地做了回複,歡呼一聲:“晚餐有着落了!”
愛情果然是治療疲憊的最好靈藥,突然一下子就不覺得累了,繼續忙活!
明天的拍攝重點是“飯廳”這個大場景,其中的重頭戲是劇本的第18号場景,那是故事裏的第一場群戲,一場非常非常長的戲,從弗蘭克、迪懷恩和謝麗爾準備晚餐,接着理查德入座,然後是奧利弗,再是爺爺,每個角色入座都有一段戲,再才是他們的晚餐群戲。前後近十頁劇本紙,10分鍾的預設片長,精剪後大概也能有7、8分鍾,占到第一幕的三分之一。
按照他的分鏡表,這場戲是不可能在一天内拍完的,計劃中要花上兩天半,那已經是理想狀态。
《陽光小美女》是個群戲故事,拍好第一場群戲有多麽重要無須多言,六個角色放在一起的内外塑造、矛盾沖突、情感連系和銀幕化學反應,全部都以這場戲走進觀衆視線,決定着對他們的印象,對接下去的故事的興趣。
非常考驗演員,雖然大家有過開拍前圓桌閱讀會,可那畢竟隻是閱讀會,鏡頭前的表演是另一回事。
也非常考驗導演,群戲演得好不好,不隻是看演員,更要視乎鏡頭的選擇和多寡。
劇本上就是角色們坐在餐桌邊,不斷地說話,怎麽拍?問題一,畫框裏放多少個人進去,什麽時候是六個人,什麽時候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問題二,誰說着一句台詞時,是直接拍他的特寫,還是對焦别的角色的反應?問題三,什麽表演節奏?六人的念白速度如何調整,如何分配時間?問題四……
有時候,演員們明明在片場演得很棒,卻因爲導演和剪輯師做了錯誤的選擇,使得出來的效果是所有人都很平庸;反之亦然,有時演員們演得就一般,因爲正确甚至神奇的鏡頭和剪輯手法,反而每個人都有閃亮。
幸好,這不是舞台劇,這場戲不會隻演一次,而是很多很多次,演員沒多少壓力,壓力全在導演那。
基本上一個導演怎麽處理第18号場景,就可以看出其水平。
如果是電視劇、電視電影的水平,那麽一切都會較爲簡單固定,拿幾個機位來回切換,像餐桌正面/側面/45度的六人鏡頭,雙人鏡頭、三人鏡頭和角色們的近景/特寫……電影水平會追求着不做重複,更加注意景别、距離和角度的調度,還有構圖,比如三分之一原則。
三分構圖法是攝影構圖上最基礎、最實用的黃金法則,就是把畫框的水平和垂直都平均分成三份,中文有個形象的叫法“井字構圖法”。一般情況把拍攝主體放在畫面中心會很呆闆,讓人的視覺感到乏味無趣,但如果把拍攝對象置于或靠近三分線的交叉點處就會比空白處要好一些,演員的眼睛通常位于上三分之一附近的位置。
肥皂劇沒這麽多講究,越劣質越是那樣,當然因爲熒屏的畫框空間小,會有更多使用畫面中心是最好的的情況。
除了這些,最重要的是鏡頭運動,問題在于就餐時衆人都是坐着,不會走來走去,挪挪屁股都不會,想要進行鏡頭運動不是件易事。
葉惟曾經對此煩惱了一陣子,就是當初繪制分鏡劇本的時候。太過明顯的攝影機運動,會顯得過于形式主義,甚至讓觀衆留意到攝影機的存在,這不是僞紀錄片,對任何劇情正片,有這種感覺隻會是糟糕透頂,讓人出戲。
沒有運動隻有硬切的話,難免會有些呆闆,他不喜歡,像演員們做了工作,導演卻沒有做,還浪費了攝影棚的拍攝空間。
怎麽讓這場戲的坐着談話片段運動起來?
不同的導演,又會有不同的方式,有些導演則會說“我不要運動”。
而葉惟的方式,涉及到解決劇本的另一個問題。
劇本裏到了選美比賽場地,有一些其他小女孩嘲笑奧利弗的場景,像排隊要加州小姐簽名的一段:
『謝麗爾牽着奧利弗的手,帶着她站到一條隊伍的後面,六個小女孩和她們的母親正排着隊。站在她們前面的一個女孩轉身盯着奧利弗看,似乎在估量這個對手的實力。
奧利弗笑了:你好……!
前面女孩迅速轉過身去,一句話也沒吭聲。
奧利弗從容應對别人的态度。她也轉身打量着房間裏其他女孩的情況,她們個個都極度修飾。而奧利弗還是穿着她旅行時候的裝扮,粗斜紋棉布制成的毛邊牛仔短褲和黑色的匡威牌高幫鞋。
兩個雙胞胎姐妹在四處嬉笑,追逐打鬧。
奧利弗看着她們,然後這對雙胞胎也意識到了她在看她們。
她們相互吹着口哨,并且笑個不停。奧利弗微笑着友善地回應她們。最後,這對雙胞胎走近奧利弗。
雙胞胎姐妹一:你在減肥嗎?
奧利弗:什麽?
雙胞胎姐妹一:你在減肥嗎?
奧利弗:沒有……
雙胞胎姐妹二:可别想減肥了(你不會成功的)。
她們又笑開了,然後跑開了。奧利弗感覺困惑。
謝麗爾有些生氣,但是她不知道該怎麽辦。』
有一陣子,葉惟是考慮要不要這一段戲,以及所有的奧利弗和小選手們的戲。
因爲這些場景的作用是什麽?如果隻在于描畫其他小孩的刻薄、奧利弗的單純,讓觀衆們義憤填膺,并在高潮爆發的片段大呼過瘾,那隻是商業片的設置和處理,就藝術而言它是沒有價值的。
葉惟問過邁克爾-阿恩特,這裏是什麽編劇意圖?阿恩特說那是焦點電影爲了使故事更加商業化而做的修改之一,本來是沒有的,這段有點像青春校園商業片裏,總是會有刻薄的校花和她的姐妹幫,女主角被欺負被整,然後爆發。
但是當《陽光小美女》的定位是獨立文藝片,這個設置就沒什麽必要了,就算拍出來,在剪輯室多半也不會使用。
不過它并非毫無文藝細胞,小女孩們的刻薄正是追名逐利的選美比賽對她們童心的蝕害所緻的,她們的内心黑暗多過陽光,而那些黑暗來源于大人們的影響,奧利弗正處于這個階段的初期。
如果以這種角度去拍,則可以重文藝輕商業地使用這些戲。
然而劇本還有其它問題阻礙着這種角度,這些問題是葉惟最初看劇本時沒有察覺到的,一開始隻覺得這麽一個商業十足的文藝故事太難得了,但當正式作爲導演去做深入解剖後,他就找到一些深層次的設置混亂。
黑暗對應的是陽光,小大人對應的是單純,刻薄對應的是美好。
當拿刻薄和單純做對比,就又不明顯,又不精确,形成的效果是:女孩們在欺負奧利弗,她們麻煩大了。
敵人是詹金絲女士、沉溺名利的大人們、主流社會那一套成功失敗的價值觀,而非一群孩子。隻有是明顯并精确的對比,孩子們才不會是敵人,才能在“小女孩們爲什麽刻薄”的問題上發人深省。
問題是她們有刻薄了,奧利弗沒有美好,故事表達上的明顯美好。整個劇本都沒有渲染過奧利弗心靈的美好,她就是個天真無邪、幼稚單純的小女孩,她童言無忌說男孩愛上男孩很傻,她嘴饞喜歡吃雪糕,她想得到父親的認可,想一家人開心快樂的,這足夠普通,有不言自明的善良。但能不能有一點點平凡的美好,屬于那顆童心的閃光?
另一個混亂設置是加州小姐,她是奧利弗的偶像之一,在劇本裏的定位是善良的女人,她回答奧利弗的問題“你吃雪糕嗎?”說了“是的,我很喜歡雪糕。”并在奧利弗登台表演時,全場一片嘲笑和噓聲,她“嚴厲地掃視了一遍周圍,爲奧利弗感覺難受”,最後表演結束,她是站起來給奧利弗鼓掌喝彩的人之一。
加州小姐的作用是什麽?吃雪糕也可以很美、也可以赢得選美比賽?
是那次突如其來的艾瑪客串任務,讓葉惟厘清了問題所在,“吃雪糕也可以很美”就夠了,不應該有“吃雪糕也可以赢得選美比賽”,這個觀點不适合也無道理出現在這個故事中。
因爲更大的主題是看破選美比賽的本質:人生是一場又一場的選美比賽,勝負名利卻并不是生活的真谛。
所以吃雪糕和選美比賽是對立的,前者是“見鬼去吧,隻要我想飛,我就一定可以飛!”的生活方式,後者則是遵從規矩的“赢家,輸家”的生活方式,有着這種對立,結局時一家人離開選美比賽場地去吃雪糕,對比才會成立。
加州小姐不能是好人,隻能是敵人。當把“吃雪糕也可以很美”的重任從她身上拿走,再做定位改變:
在這場選美遊戲中,奧利弗是初期,小女孩們是中期,那麽加州小姐無疑是晚期。她是個虛僞的人,完全童心泯滅的成年人冠軍,一個無藥可救的刻薄鬼,是小女孩們和奧利弗在這條選美路走下去的未來,是每個内心已無陽光的大人的縮影。
所以,當一隻蜜蜂或者飛蛾什麽的小飛蟲闖進會場,引起除了奧利弗的所有小女孩厭惡的驚叫,然後被加州小姐笑着一巴掌打死,小女孩們歡呼,奧利弗愕然,困惑……
如此以她的困惑激發觀衆們的思考。
隻是這樣還不夠,奧利弗困惑是因爲她對小飛蟲,或者說生命有着不同的态度,是與弱肉強食相反的認爲每個生命都值得被尊重,無論漂亮或醜陋,無論成功或失敗。
所以,當一隻蒼蠅飛進了第18号場景,繞着餐桌飛來飛去,理查德要把它一巴掌打死,奧利弗喊着不要!
有什麽小飛蟲比蒼蠅更讓人讨厭嗎?如果有什麽飛蟲選美比賽,它是絕對的輸家。不過就這麽隻小蒼蠅,奧利弗也不想殺掉,因爲她是個還沒有被“選美比賽”污染了美好童心的孩子。
蒼蠅和蜜蜂,普通孩子和選美冠軍,陽光和黑暗,美好和醜陋。
這樣不但把混亂的設置改變,同時通過蒼蠅的飛行、衆人的反應,适當地增加一下鏡頭運動。就第18号場景來說,還可以通過衆人不同的反應塑造他們,而且再一次揭示這個家庭的狀況——沒有怎麽清理打掃,才會招來蒼蠅。
怎麽拍還得注意,别讓蒼蠅煩到觀衆頭上,葉惟不打算用蒼蠅的主觀或旁觀視角,鏡頭視角不會離開六人,它也并不是全程參與,引起兩三個鏡頭運動之後,就不用管它了,這是蒼蠅在鏡頭調度上的作用。
所有飛蟲的戲都隻能用後期特效來完成,要不然誰來教教他怎麽跟蒼蠅導戲?
這是葉惟對這場群戲、對這個劇本的處理方式,也許有人不同意,但猜猜怎麽着?導演說了算!
“噢不……我的心!”
當又劃掉工作清單上一個鏡頭,葉惟心痛得鬼叫了幾聲,這麽一劃,就永遠沒有機會在剪輯室看到它組合的效果了。
這時候,門鈴叮鈴的響了,他起身走去,透過門孔就見到一道青春曼妙的少女倩影,體操訓練結束後過來探望的妮娜。他頓時打開房門,演着疑惑驚豔的樣子,問道:“美女,你找誰?”
“嗨……”妮娜先是噗通一笑,見他演得真切,就壓下了笑聲,轉爲神态妩媚,雙眸放着電,“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請問?”葉惟讓她走進客房。妮娜湊向他,一手撫他的臉龐,一手牽他的右手,眼波流轉,輕柔的道:“你想知道我的牛仔褲裏還穿了什麽嗎?什麽都沒有……”
“哈哈哈哈!”他忍不住大笑了,她嬌嗔地噘嘴。這真是破壞氣氛,可她反正不是來真的,身體康複前都不能那個,她說的,有些事情導演的女朋友說了算,他大笑道:“抱歉,抱歉,是我不對,真的什麽都沒有嗎?哈哈。”
“你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