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東山低着頭走到門檻處,将折子又拿了回來,放在燈台上點燃,燒成了灰燼,“陛下,奴才不知道有句話當講不當 講,也是關于王前聽的。”
李如是側眉,“你什麽時候還了解他去了?說來聽聽。”
“奴才當初奉陛下親诏,爲皇後娘娘加冕鳳冠時,也是頭一次見到太子殿下,小主子是鼻青臉腫的從國子監下學回到後宮,奴才問小主子怎麽回事,他說是被王前聽的兒子打的。”
“朕好像聽過這麽一個事,以前隻覺得是孩子之間的玩鬧罷了,現在朕在氣頭上,還真想現在就去宰了王前聽。”
祿東山微微點頭,“奴才以爲,太子殿下在國子監内被欺負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當初看起來……殿下好像習慣了一般。”
“都是他娘教的好,曆史上更多的是慈母多敗兒,但是還有一種,那就是賢淑娘親軟弱兒。”
“奴才覺得皇後賢淑不假,但是殿下不至于軟弱。”
李如是歎了口氣,“罷了罷了,不提這些了,不過話說回來,王前聽那兒子也忒大膽了,朕的兒子都敢打,回頭可要見上一見是什麽英雄好漢。”
祿東山又開口道:“王前聽之子,不知殿下是陛下的兒子,好像是因爲皇後娘娘怕壞了陛下的名聲,不讓殿下說出身世,奴才那事之後暗中查過,也因爲小主子爲了陛下不道明身世,以至于國子監學生以王前聽之子爲首,皆罵小主子是……”
“是什麽?”
李如是這時突然合上奏折,擡起頭看了眼祿東山。
祿東山吞吞吐吐道:“有娘生……沒爹養……”
“放肆!”
李如是猛然一拍桌子,桌面上那沉重的琉璃燈都被震得跳起來摔在地上,還好禦書房上方有一顆碩大夜明珠,不至于讓整個禦書房變暗。
祿東山急忙跪在地上,用身上那雕着細碎金紋的大紅色蟒衣,擦着地上的燈油,不過低着頭清理燈油的祿東山,嘴角輕輕上揚。
李如是氣的指尖發抖,眼皮一跳一跳的,滿臉鐵青,“真是放肆!竟然說朕的兒子是……将朕置于何地!祿東山!你爲何不早說!”
祿東山又轉過身正對着李如是跪着,雙手一左一右打着自己巴掌說道:“這……以前奴才提過,陛下沒有深究,皇後娘娘也讓奴才不要再多嘴了,今天看到王前聽的折子如此不識擡舉,奴才才忍不住多嘴幾句,請陛下責罰。”
李如是看着祿東山臉上清晰可見的五指印,他擺了擺手,“住手!起來吧,朕就猜是皇後特意隐瞞。”
“皇後娘娘用心良苦……”
“行了,朕又沒說怪罪她,起來。”
祿東山這才站起身,袖口上全是油脂。
李如是皺了皺眉,這些燈油點起來的時候芳香撲鼻,怎地打碎了就這般刺鼻,他又一次擺了擺手,“趕緊下去換身衣服,差宮女過來打掃一番,再換一個燈台。”
“咱家領命。”
祿東山不敢背對皇帝倒退着出門,可還沒走幾步,就傳來了女子喊聲。
“祿公公,你那麽急作甚,要是把本宮給陛下準備的羹湯給撞翻了,本宮一定讓你去鳳儀殿打掃一旬院子。”
祿東山聽聲又猛然下跪,“奴才拜見皇後娘娘!”
程怡月笑了笑,将祿東山扶起,“莫要再行大禮了,陛下差你去做什麽事趕緊去做,别耽誤了時辰。”
“咱家領命!”
程怡月提着食盒,帶着淺淺的笑意走到條案旁,看着面色鐵青的李如是以及滿地的燈油,她将尚且公孫熱的羹湯放在李如是的面前在他旁邊坐下,揉捏着皇上的肩膀,輕聲詢問道:“又是誰惹陛下生氣啦?”
李如是哼了一聲,撇過頭去,頗有些賭氣情緒。
程怡月那好看的眸子眨了眨,扶着李如是的臉頰說道:“莫要生氣了,臣妾給陛下煮了龍膠羹,快些趁熱喝了,滅滅心火。”
李如是看着手掌微紅的程怡月,上來的那些火氣一瞬間全都消減下去,他歎息一口,點了一下程怡月的眉心,“這都什麽時辰了還煮羹湯,你還休息不休息了。”
“這不是臣妾在鳳儀殿有些心悸,難受得緊,怕皇上照顧不好自己,那些宮女太監又笨手笨腳的,你看,臣妾這不是來對了嗎,還真發了那麽大的火,讓一向眼觀八方的祿公公都失了分寸。”
李如是端起玉碗,輕抿一口羹湯,“還不是因爲你。”
程怡月接過玉碗,從食盒中拿出一枚銀制湯匙,喂了皇帝一口後不急不慢的說道:“是是是,都怪臣妾,臣妾來晚了。”
“你别和朕貧嘴,你……”
話還沒說完,程怡月又用湯匙送入李如是的口中。
“先吃完了龍膠羹再說。”
李如是眼睛瞪了一下,程怡月又反瞪回去,李如是破天荒露出一副怕了你了的表情,一邊張嘴喝羹,一邊看着奏折。
很快,一碗由牛筋豬骨配上些許凝神中藥的羹湯被李如是喝光。
程怡月收拾一番碗筷後,起身跪在一側,“臣妾不知是何事惹惱了陛下,還請陛下說與臣妾。”
李如是笑了一聲,在程怡月鼻尖上刮了一下,将其抱在懷中,恰巧這個時候祿東山又進門,看到這一幕的他還不等李如是的“滾”字出口,自覺的轉身走了出去,還不忘帶上房門。
程怡月俏臉一紅,問道:“到底是什麽事,快說來聽聽。”
李如是指了指程怡月的小腹,“民兒在國子監的事,朕都知道了。”
程怡月輕出口氣,“我就知道,看祿公公那慌張模樣,是他與陛下說的吧,早就跟他說過,這些小事就不要勞煩陛下操心了。”
“民兒被罵的這麽難聽,那是小事?”
李如是皺眉說道:“朕從小就沒有給過民兒什麽關愛,待他長大之後,朕又逼着他忙東忙西處理朝綱以及爲大周未來奔波,已是很累了,再不給他一些關心,萬一這小子心理承受不住崩塌了,他是朕的唯一子嗣,大周龍脈可就守不住了,你還覺得這是小事嗎,王前聽簡直是在做覆滅我大周之事。”
程怡月輕輕搖頭,“民兒不會是這麽脆弱的人,臣妾很了解他,他向來是有苦直說,反而是開心的事藏在心裏。這可能也是他療傷的一種吧。”
李如是摸了摸程怡月的腦袋,歎了口氣說道:“如此賢妻夫複何求,來,你替朕磨硯磨墨汁。”
程怡月伸出玉手,輕輕拉過硯台,放入新墨,倒入少許清水,兩根修長的手指撚住方條兒,緩慢轉動起來,“事情既然過去了,皇上就不必再費心了,皇兒也不是什麽小氣之人,非要報仇不可。”
李如是佯怒道:“那你的意思是朕是一個沒有肚量的人了?”
“當然不是,隻是臣妾覺得,這樣未免太過于小題大做,皇上還是專心治理朝事,那些瑣碎事情就不用過問了。”
“都說娘親護兒,你倒好,胳膊肘一個勁兒的往外拐,要是被民兒知道了,他還不得說你這個做娘的偏心。”
程怡月一笑置之,李乾民作爲皇親國戚,皇帝唯一龍子的身份,再與那些品級底下的官員之子起紛争,這不是自跌顔面是什麽?如果皇帝還參與其中,會給文武百官一種太子無能,需要皇帝出來力挺的感覺。
李如是笑了笑,“朕早就想拿下王前聽的官帽子,隻是一直不忍心下手罷了,這次得知民兒被如此欺辱,也算是給朕一劑定心丸,這個王前聽不拿不行了。”
李如是拿過毛筆,從身後抽出一卷金黃布帛,洋洋灑灑寫着大字。
程怡月在旁邊觀摩,發現字裏行間沒有提到李乾民與王前聽之子,她松了口氣,但是對于其中罪行以及處罰結果,讓她暗暗咋舌。
“祿公公!”
李如是喊了一聲,祿東山急急忙忙推門而入,跪在兩位主子面前,“奴才在,請陛下娘娘吩咐。”
“你現在去把這封聖旨送到仆射府上,朕不想讓王前聽看見明天早上的太陽。”
祿東山微微一笑,跪接聖旨後一刻也不耽誤的跑了出去,他手中的聖旨越握越緊,甚至都起了褶皺,這是他第一次暗示并算計他人,還真讓其成功了。
當祿東山那年第一次看見李乾民的時候,從那孩子身上看到的稚嫩堅強與不服輸的堅韌,深深打動了這位大周最大宦官,也惹惱了這位宦官古井無波十數年的心。
從那一刻他就暗下決心,王前聽一家,必須死!
可他僅僅是一個太監罷了,宦官幹政是大周最忌諱的事情,他不能表現出來對任何官員厭惡與親近,這件事或許李乾民已經将其藏在心中,這輩子都不會掀開,但是在有恩必湧泉相報,有怨必殺人滿門的大太監來說,他一直記着。
忍氣吞聲了兩三年,在今日終于可以狠狠地算這一筆賬了。
仆射府在禦道中端,在尚書府後面,說是府邸,倒不如說是一個小宅子,仆射府的尺寸估計連尚書府的一處别院都比不上。
祿東山帶着禁衛軍,以及鎮撫司暗中巡查之人,直接沖入了仆射府。
王前聽在睡夢中猛然驚醒,屁股不幹淨的他看着外面火光明亮深知大事不妙,連忙打開衣櫥密道就想跑,卻被一個破瓦而入的身着黑色蟒衣之人牢牢按在地上。
祿東山坐在院子中,頭也不擡的看着被押送過來的王家老小,他攤開聖旨說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兵部仆射王前聽貪污官饷八萬兩紋銀,證據确鑿無有餘地,朕深惡痛絕,但念在王前聽在朝堂苦勞,特賜死王前聽一家三口,其餘人等遣散,貪污銀兩充入國庫。”
王前聽肝膽欲裂,他大聲喊道:“沒有八萬兩!僅僅四萬兩!莫要血口噴人!”
祿東山斜眉冷對,“行刑!”
第二日,兵部仆射王前聽被抄家,一家三口人全部被殺身亡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京城。那王前聽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京官,是可以入堂聽朝的最末品的官員,能引起這麽大的震動是十分怪異的。
今日是每月十五,上朝之日,文武百官踴躍而入,依舊泾渭分明的走在武英殿前,沒了宋嵘帶頭的武官沒人出聲,文官也沒有落井下石,現在消息已經傳出來了,宋嵘在南朝過得很不好,腹背受敵,進不得退不得。
平日裏說說混賬話無傷大雅,可那宋嵘是爲了大周安定才輪到到那種進退兩難的地步,文官再心裏樂開了花也不能表現出來,否則要麽被文武百官鄙夷,要麽被惱羞成怒的武官當場給逮住揍一頓,得不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