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肉吃了五六盤,公孫劍打了個飽嗝,用小碗給于有俊盛了一碗羊 湯,又給自己盛了一碗放在眼前,他想了想,表情有些糾結。
于有俊自飲一杯,又下了一盤羊肉說道:“又憋什麽壞屁呢?說吧,看你這表情就知道不是好事,每次都要我主動問你,你不嫌丢人,我還嫌麻煩呢。”
“于将軍,你也真是的,正吃飯呢提什麽屎尿屁。”
“你說不說?不說拉倒,老子不聽了。”
“我說,我說。”
公孫劍賠着笑臉,放下筷子坐直了身體,一副義正言辭的模樣,“這件事我越想越難受,越想越覺得心裏有根刺,前些日子我和翎兒去燒香拜神仙,祈求中州軍将士們能個個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刀槍不入,又給于将軍祈福官場之上如魚得水,戰場隻上遊刃有餘,情場……”
“說重點。”
于有俊挑了挑眉毛,這小子越說好話,他就越發的忐忑不安。
“我跟兩個道士說了句‘太平本是将軍定,不許将軍見太平’,會不會被他們小題大做。”
于有俊松了口氣,輕聲笑道:“你小子可以啊,都知道這句了,看來我沒時間教你以後,你自己學的也蠻快的。”
公孫劍愁眉苦臉,“于将軍,重點不是這個,我是說我突然和兩個陌生人說這個,是不是有些交淺言深了,起初我還覺得得到那兩個道士的保證也沒什麽,但是剛剛你說兵權一事,我心裏又忐忑了。”
于有俊指了指他,“你也知道交淺言深,長記性了沒有?”
“你就别開我玩笑了。”
于有俊笑了笑,能讓這小子長記性的事都是好事,他解釋道,“修道之人最在意多管閑事,就算你當着青陽山掌教王知客的面罵皇上都沒事,他們修心最忌沾染因果,特别是八十歲高齡的老道長,和一個已經通曉天命的澄忻,這種事聽一聽就行了。我朋友跟我說過,有情則爲修道之人,無情最是修心人。”
公孫劍這才放心下來,疑惑問道:“你怎麽知道是這兩個人?”
于有俊冷哼一聲,“澄忻在入城的時候就拜訪過我,中州城也隻有這兩個陌生人有本事讓你感覺天生親切,自然而然的就說出一些藏在心裏的話,看你以後還敢不敢與人交淺言深。”
公孫劍沒了心事,桌面上擺的十多盤羊肉卷很快就吃完了,銅鍋的湯也見了底兒,二人躺在座椅上,心滿意足的打了個飽嗝。
公孫劍不禁感歎,這入軍的确是窮途末路之人的唯一出路,想當初他在姑州之時,一頓飽飯都吃不起,雖說廣陵道比之北疆道暖和了不止一點半點,但是像這樣能在寒冷的冬天裏吃到一頓撐到死的羊肉,那是他一輩子都不敢想的事情。
現在的他不僅敢想了,也敢吃了,不僅吃,還吃的多,吃的好!
于有俊拍了拍圓滾滾的肚皮,剔着牙說道:“今晚你收拾收拾,明天跟我去東州,帶你見見你的老朋友,我也去會會我的老朋友。”
公孫劍知道遲早要去東州,這次确定了時間,他也沒什麽過于興奮的情緒,他問道:“你的老朋友是不是稷上學府的大文豪孫思漁。”
于有俊撇了撇嘴,嗤笑一聲,“咱們大周的大文豪隻有國子監楚漢林一人,其他人可稱不上文豪。”
公孫劍聽出于将軍話中意味,他不解問道:“聽聞楚漢林是當初一同守渝州的渝州刺史楊烈臣的師傅?”
“然也,軍中消息閉塞,我也沒跟你說過當初一起拒敵的二人,現在他們兩個人可飛黃騰達咯,那楚漢林現在官拜二品内閣大學士,童言海現在是颍川道太守,楊烈臣更是不得了,不知怎麽攀上了丞相那條高枝兒,給皇上出了個中央集權的策略,然後連跳幾級,幾年内由一個刺史做到了二品殿閣大學士,他師徒二人現在可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兒了。”
公孫劍也是暗暗咋舌,這升官速度之快,實在是令人發指,四品外官直接蹦到了二品内臣。
他又問道:“那楚漢林和孫思漁這兩個人誰更厲害一些?”
于有俊呵呵一笑,“正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學識方面術業有專攻,沒有最厲害的那個人,但是孫思漁孫先生,絕對比楚漢林更加學富五車,才高八鬥!”
能被于有俊如此稱之爲先生,而且直言楚漢林不及他的人,估計也僅孫思漁這一人爾!
于有俊繼續道:“楚漢林不過是稍有才華而已,但是依舊比不過孫先生。當初我浪迹江湖的時候,恰巧碰見他負劍遊學遊曆天下,與他同坐一桌吃過飯,被他的學識深深折服,當初我和他都要去往京城,就與他結伴而行了。和他相處的久了我才發現,他不僅學識非凡,而且武學造詣極深,那時的京城不像現在國泰民安,城外百裏依舊有剪徑土匪,我二人一起剿滅了百人土匪,他一人獨鬥土匪頭領,三招将其斃命。最後他要去國子監問學,而我隻不過就是去京城看看而已,我們在京城分别,也交了個朋友。”
公孫劍啞然,這個天下大儒,竟然同時擁有讓于将軍敬佩的學識與境界,日後可一定要好好看看,這孫思漁孫先生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神仙人物。
于有俊這時一探頭,“一同去稷上學府之後,把你留在那裏讀書如何?就算你小子笨,以我的幾分薄面,孫先生應該會收下你的,現在你有了個富貴丈人,公孫婉夫人,可就差你自己的學識修養了,以後也好替你老丈人打點宋府。”
“那我不去了。”
公孫劍果斷拒絕,“我參軍雖然也有私心,就是爲了能吃飽肚子,但是絕大部分是因爲百姓疾苦,于将軍,我可以坦誠的跟你說,當初我是因爲看不慣大周的政,想着投靠南朝或者西蜀,甚至是自己拉起大旗,因爲不認字才誤入了大周軍伍淮安軍中,但是經曆這麽多事以後,我不僅覺得自己拉起大旗是多麽幼稚,還發現大周皇帝也不是那麽昏庸,至少在我看來,他能夠在北疆道受災的時候撥那麽多的款項,他就是一個好皇帝,現在南朝與西蜀叛亂未滅,何以爲家?如果我真的安安穩穩過富裕日子,保不齊哪天南朝或者西蜀就打到了北疆道,整個北疆道都陷入水深火熱之中,而我卻不能做什麽,那樣比死在戰場上都難受。”
于有俊默默聽完年輕人的拒絕之言,他笑了笑,或許這孩子語句中有些急促,聽起來那麽的不合理,或許是這孩子真的怕他有無能爲力的時候,眼中還泛起了淚花。
但是于有俊卻真真切切的看出了他的赤子之心,什麽投西蜀投南朝,公孫劍到現在打過西蜀也戰過南朝,絲毫沒見他手軟。
于有俊站起身,摸了摸公孫劍的腦袋,柔聲說道:“放心,不管你在不在軍中,是不是死在了戰場上,一切都還有我,隻要我不死,南朝西蜀休想霍亂中原。”
公孫劍點了點頭,他現在極其信任眼前這個男子,他覺得,隻要于将軍在身邊,就算天塌下來了,都沒事。
“行了,擦擦眼淚,都是将領了還哭鼻子,若是被人看了去,還不謠傳說我打你了呢。”
公孫劍抹了一把鼻涕,他抽了抽鼻子說道:“于将軍,話都說到這兒了,你有沒有發現中州有個問題。”
“什麽問題?”
于有俊納悶了,現在在他的治理之下,中州難民災民都有了去處,還會有什麽問題。
“當初在渝州的時候,渝州有刺史,有将軍,而且我讀過政史,每州都會有一州刺史和一州将軍,可爲什麽唯獨中州沒有呢?”
于有俊面色一凝,他輕咳一聲,“這個嘛……不是什麽大問題,中州刺史調任去做屏州刺史了,再說了中州有太守,政事也不耽擱,然後就空缺下來,至于中州将軍嘛,屏州也沒将軍啊,現在中州有中州軍,屏州有鎮南軍,要一州将軍做什麽。”
公孫劍點了點頭,“怪不得……”
這位經略使大人臉色略微有些尴尬,他擡起眼皮,心虛的吹着小曲溜了出去。
京畿重地,追星高樓。
王知客坐在那間隻有三面牆的古怪房間内,他今天總感覺那顆已經平靜如水了近百年光陰的年邁心髒在跳動不止,但是他在追星樓頂枯坐了一天,始終沒有等來什麽消息。
他來回踱步許久,波瀾不驚的性子終于耐不住了,當即坐定開壇擺盤,給自己演算了一卦。
這算卦占蔔有四不算,一不算天地,二不算鬼神,三不算死人,四不算自身。
天地鬼神不敢算,正所謂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留一線生機給世人,如果世人還不珍惜這唯一一條活路,妄圖染指天地鬼神,那隻能自取滅亡。
死人算不得,死人本就已經魂歸而去,空留一具驅殼,算不出什麽東西,若一心想算,那就算到了鬼神頭上。
自己那更是算不得,有道是算人莫算己,算己死無疑,就算是給尋常人算命也隻能旁敲側擊告訴他人,不能親口說出,若是說出那就是洩露了天機。
而道人算自己的時候,就算是知道了天機,又将天機“告訴”了自己,也算是洩露天機,洩露天機必遭天譴,這世間最損修道者之心的,莫過于天譴。
王知客不敢算的太多,隻敢用龜闆術來看出一些淺顯的東西。
老掌教下定決心之後,手掌剛觸碰到龜殼,臉色忽然蒼白了一分,随着手掌的輕輕晃動,王知客的臉上又多了幾分痛苦之色,在晃動了足足四十九次之後,龜殼中的三枚銅錢才落在桌面上,而他下巴的胡須上多了一抹猩紅。
他将龜殼輕輕放下,看了一眼銅錢之後,一口鮮血再也止不住的湧出嘴角,他苦笑一聲,“用龜闆術尚且如此,若是用八卦盤還不直接形神俱滅了。”
王知客将銅錢整齊排好,他點了點頭,“這卦象不錯,有朋自遠方來。”
他收好龜殼,起身,走下追星樓,背影也越發佝偻。
追星樓最底部,有百位青陽山道人忙活的不可開交,記錄司南準确,觀測地震儀波動,更有甚者十多個道長趴在桌面上,毫無仙風道骨叽叽咋咋喧吵着什麽。
王知客以前下令過,在專心做職責之事的時候,不得分心,所以他從樓上走下的時候沒有弟子向他問好,仿佛他已經孑然一身孤。
他拉過一個在記錄的弟子,輕聲問道:“今天有沒有人來追星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