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是可想而知的,不僅守住了渝州,而且還升官兩級,直接從刺史變成了節度使,不管楚漢林願不願意承認,他這個内閣大學士的官職 ,至少有楊烈臣一半的功勞,如果楊烈臣沒有守住渝州,别說内閣大學士,不被京城文官戳着脊梁骨罵就不錯了。
張玄林的内心想法和楚漢林是一樣的,也許在這位張丞相的眼裏,聖上不是聖上,依舊是那個伏在桌案旁寫着自己名字的小娃娃,依然是那個背不會詩書學不會禮儀就要挨闆子的孩童。
所以,在張玄林眼裏,皇帝陛下可以永遠的相信。
“我在他小的時候,就相信,他絕對是一個明君。”
楚漢林不置可否,若是張玄林不相信的話,就出不了那一段“三年不谏言,上朝出五策”的佳話了。
張玄林繼續道:“你知道他第一個學會的詞語是什麽嗎?”
“尊名?”
張玄林搖頭,他眼望天空一字一句說道:“君民社稷。”
“我還問他,你不先學會自己的名字,怎麽才能學會爲君爲民爲社稷,你猜他怎麽着,他倒反問我來了,說什麽‘名字就是我,如果我學不會爲君爲民爲社稷,那要我有什麽用?’,你聽聽這是一個三歲孩童能說出來的話嗎。”
楚漢林也是十分震驚,怪不得張玄林會無條件的支持聖上,在不知道聖上是用抄家銀兩修建的追星樓之時,依舊沒有過問。
俗話說三歲看老,一個三歲孩童能說出這番話,可見他的腦海中已經裝的不是什麽貪圖享樂了,裝的就是這四個字:君民社稷。
“後來他登基之後,突然的不理朝政,讓我很是失望,其實我也有想要冒死直谏的想法,但是我每每聽到這麽多人罵他的時候,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全天下的人都在罵他,我這個老師,一定要站在他那一邊,直到他真正的罪無可恕,爲自己的行爲承擔後果的那一天,可有一次我面見他,看到他了縱情聲色時,眼底沒有絲毫開心的神色,見到我卻眼角宛若有桃花。”
張玄林啧巴一下嘴唇,苦笑道:“要是有酒就好了。”
楚漢林玩笑道:“皇宮大内可是不允許喝酒的。”
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丞相,竟露出孩子面相,他努了努嘴繼續道:“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在猜測,是不是他是被逼的,或者情非得已,言不由衷?”
“堂堂一國之君,怎麽可能?”
楚漢林如是說道。
一國之君,還有誰逼他,天上的神仙?
張玄林左右看了看,僅有一群宮女太監穿過回廊,也沒人來到亭子,他低聲道:“如果真是神仙呢?”
楚漢林眯眼,他這次沒有着急反駁,要是别人跟他說有神仙一事,恐怕他直接就揮袖離去了,簡直是無稽之談,可對他說出這句話的是當朝丞相,他沒理由不再三斟酌一番。
正當楚漢林思考這“神仙”二字是隐喻還就是表面上的意思時。
這老家夥突然一笑,拍着楚漢林的肩膀說道:“跟你讨樂,你還真認真起來了?”
楚漢林苦笑搖頭,怪不得宋将軍跟張丞相走在一起的時候,不管隐喻明喻,宋将軍都要先回嗆一番,這不是沒有道理的。
楚漢林深呼口氣正色道:“張丞相,說了這麽多,你尋我到底所爲何事?”
張玄林也不再多說其他,伸出兩根手指,“既然你已成内閣大學士,幾乎每天都要跟陛下一起共事,跟你說了那麽多,我想要告訴你一件事,然後求你一件事。”
楚漢林不傻,他沉吟道:“告訴我的一件事,就是不要讓我帶着跟随昏君的感覺去幫襯陛下,其實陛下是明君,隻是不知道爲什麽會那樣。”
張玄林點頭,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舒坦,一點就透。
“那張丞相所求是何事?其實也不用說‘求’這個事,現在即爲同僚,若是楚某力所能及,一定竭盡全力辦到。”
張玄林搖頭,“之所以說‘求’,就是因爲你力所能及,但是可能會有一些不合适的地方。”
楚漢林疑惑的“哦”了一聲,“張丞相說來聽聽。”
張玄林說道:“内閣大學士是最能接近陛下的官職,我想請楚學士,幫我留意一下陛下當初到底爲何不理朝事。”
“不!不行!這可是掉腦袋的事!”楚漢林想也沒想就直接拒絕,這老瘋子竟然讓自己調查皇上,這不是南極仙翁吃批霜——活膩歪了嗎!
“又不是讓你做偷偷摸摸的事,我是讓你在平時裏留意一下,陛下有沒有不對勁的地方。”
“不行,一旦超過本職,那就是對陛下不敬,君子不可行苟且之事!萬萬不可。”
張玄林暗暗咋舌,這楚漢林在說平常事的時候很正常,怎麽就是要他變通一下,就迂腐到不行,他苦笑道:“隻是留意一下而已,在做本職起書,查看機要的時候瞟幾眼就行了。”
“不行!”
“就随意看看,不會有什麽逾越之舉的,又不讓你真的行苟且之事。”
“莫要再說了,不行就是不行,心中一旦有了想法,動機就會不純了,陛下心細,若是發現什麽,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楚漢林一揮袖作勢要走。
“哎哎哎!”
張玄林急忙攔下,他表情有些掙紮,随後咬牙說道:“這樣這樣!我忍痛一番!如果你答應我,我再送你的學生一份大功,事成之後,我向你保證,讓他能做個職位不輸你的京官兒,如何?”
楚漢林回頭,“當真?”
“當真。”
“好,我答應你,沒事兒的時候瞟幾眼,隻是瞟幾眼,其他的我一律不做,丞相可别忘了你的保證。”
張玄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背過氣去,果然學生在老師眼裏是最重要的,自己能爲了自己的學生讓别人分一杯羹,楊烈臣也能讓楚漢林不再刻闆迂腐。
張玄林苦笑着指了指面前這個老頭子,“你也是夠可以的,沒人能在我張玄林手上占着便宜,你是第一個。”
渝州之内多坑窪之地,背靠洛水,四面不高的山和渝州相比之下都有一種聳立入雲的感覺,這種地形在春秋之際有??回蕩,鳥語花香與秋風掃落葉都讓人心曠神怡,可是一旦步入夏季,高大的太陽照射進這個坑窪之地好像就不出去了一般,整個渝州就像是一座大火爐,蒸烤着渝州百姓苦不堪言。
若是一些富貴人家還好一些,要麽外出去江南水城避暑,要麽取出地窖中藏好的陳冰解暑,平民百姓可就沒辦法了,一個個隻能袒胸露乳,跟随着陰涼之地挪動着自己的身體。
距離西蜀叛軍退去,已經過去兩個月了,此時的渝州依舊是一片慘淡,特别是城門之處,那一座座巨石還未搬離,兩邊山頭之上依然散發着惡臭。
楊烈臣怕天熱惹了瘟疫,城外那些屍體已經被他派人撒上了石灰就地掩埋,巨石暫且擱置,反正現在渝州也是沒多少人,等到天涼一些再派士卒整修城門。
渝州刺史府,一個僻靜的小池旁,楊烈臣睡在躺椅之上,眼睛怔怔出神的看着池塘内盛開的荷花,他把手中的蒲扇蓋在臉上不忍去看,可是眼前一黑的時候,那個女子的身影就會出現在自己的腦海中。
涼亭的柱子上,刻有幾個入木三分的正楷小字:
“吾愛食蓮子,池内有荷,吾與吾妻移居渝州所植也,如今已亭亭玉立,吾妻再也不複矣。”
一滴清淚又從這位刺史大人的臉龐上劃過,在豔陽的照耀下顯得十分的刺眼。
就在楊烈臣回憶往事的時候,一個婢女從回廊之上輕輕走來,刺史府本沒有婢女,童言海怕這位楊大人想不開,硬是安排了二十多個手腳伶俐的丫鬟來照顧他,這麽多丫鬟各司其職,在刺史府不同的地方候着,這樣一來,不管楊烈臣走到哪裏,都能有人時刻注意着。
楊烈臣沒有接受童将軍的好心,但是這些丫鬟還是入駐了刺史府,他現在的心境已是一片灰色,哀莫之心大于死,索性也就什麽都不管了。
這個小丫鬟候着的地方不錯,有假山有池塘,太陽都被樹木給遮擋住,不是很熱,她很喜歡這個地方,而且刺史大人也經常來這裏,不過每次這位大人躺在那裏愣愣出神的時候,她都能感覺到很強烈的悲傷情緒,有幾次她脆生生的問了刺史大人幾句,後者都沒有搭理她,此後就再也沒有多事問過什麽了,隻是好好看着刺史大人,他不做什麽愚蠢之事就行。
可是,人越怕什麽就來什麽,小丫鬟害怕和刺史大人說話,今天本來慶幸一整天過去了,應該無事了,再過一個時辰刺史就回房了,自己僅需要跟着他出了涼亭,今天的任務就算結束。
但就在剛剛,門房管事過來通報,說門外有一個姓楚的老頭求見,好像和刺史大人十分熟絡的樣子,這小丫鬟怕歸怕,做起正事來還是一絲不苟的,她與楊烈臣就隔着一座小木橋,脆聲喊道:“刺史大人,門外有人求見。”
楊烈臣微微動了動眼皮,沒有說話,小丫鬟暗暗撅起了小嘴,輕出一口氣繼續說道:“聽門房說好像是大人的長輩,姓楚,大人是不是要去會一會客,您已經兩個月沒有出府了。”
楊烈臣依舊沒有說話,隻是将蓋在臉上的蒲扇拿起,他盤腿坐在躺椅之上,看着池塘裏的荷葉,小丫鬟順着大人的眼睛看去,她瞪起了那雙本就很大很明亮的眼睛,捂着小嘴,她自言喃喃道:“竟然生出了珍品并蒂蓮。”
“小姑娘懂得不少,此花名叫并蒂蓮,其花語是纏綿情意、喜慶、美麗,象征着永結同心,谕意夫妻恩愛,美滿幸福,此時出現,真是老天爺都要讓我這位好學生意志消沉。”
小丫鬟循聲回頭,一位慈祥老人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的身旁,她又注意到門房管事在向自己眨眼招手,小丫鬟給老人施了個萬福,快步離去。
楚漢林慢慢踱步到得意門生身旁,“本來老早就要來的,但是朝會太忙,現在各地政務都要一道一道下達诏書,抽不開身,我能再見見她嗎?”
楊烈臣搖頭,“讓她先安靜一段時間吧,她已經很久沒這麽好好睡過了。”
他聲音有些低沉,不帶任何感情,甚至讓楚漢林覺得這是将死之人的聲音。
楚漢林微微歎息,自己這個學生以前可是詩書禮儀絲毫不苟,不管他在做什麽,隻要自己來了他都會放下手中的事,畢恭畢敬的喊上一句老師,看來,鄭清蓮的死,對他打擊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