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嵘雙手負後,頭顱微微擡起,猶如鷹揚虎視,他瞥了一眼遠處的兵部尚書,語氣平淡說道:“當了京官兒,自然磨滅了心氣兒,再加上劉尚書他子孫滿堂,再不爲那些混賬京城二世祖讨些福分,等他死後,估計就沒有京城劉家了,他那群隻會啃老的兒孫唯有死路一條。”
張玄林笑了笑,“宋老将軍果然老當益壯,老而彌堅,胸懷坦蕩,不問是非。”
“那本将可就謝謝張老夫子了,老先生果然老骥伏枥,志在千裏。”
張玄林一瞪眼,“驢唇不對馬嘴,亂用古語,我何時伏枥了?又何時想要去千裏?”
“在京城四十年,一心在朝野之上,此乃老骥伏枥,半輩子未踏出京城半步卻又實行各種法令造福百姓,這不就是志在千裏嗎?”
張玄林伸出手指,輕點一下宋嵘,“你何時這麽能說會道了?當初你頭次上朝的時候,可是被我三言兩語就說的面目通紅,那時我還不敢想,一個和我差不多大年輕人,二十多歲就拜爲将軍,在戰場上殺過匈奴的人,面皮竟然這麽薄。”
宋嵘卻将雙手插入袖中,佯裝佝偻模樣他笑道:“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四十年過去了,臉皮再這麽薄,恐怕我已經被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朝堂淘汰了。”
張玄林深深點頭,二人一時間不再多說什麽,聰明人的交談點到爲止,對于這個問題隻是輕輕一提,二人有共同感受就可以緘口不言了。
宋嵘又看向遠處獨自站着,顯得極爲格格不入的一位老人,這位老人的學生曾經說過一句“不以諸法治天,欲用兵甲理中原”,徹底得罪了朝野文人,但是宋嵘卻很喜歡這句話,他輕聲道:“咱們國子監右祭酒大人也算是個文臣,怎麽不與你們站在一起,你們文人之間還互相排斥嗎?”
張玄林翻了個白眼,“明知故問,這楚漢林也算是胸懷韬略之人,怎麽就教出這個口無遮攔的學生,雖然你我心裏門清兒,他的本意就是想要大周太平而已,可是這朝野之上睜眼瞎太多了,揪着問題不放的人也太多了,等着這匹老骥落馬的人,也不在少數。”
“文人相輕真是妙。”
張玄林聽出這位懾國将軍的嘲弄,他針鋒相對說道:“武人明槍暗箭頭破血流也真不錯。”
二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
卯時三刻。
文武百官進殿,祿東山從武英殿後走出,他整了整嶄新的猩紅蟒袍,如若他不是一個閹人,面相看上去極爲陰柔,還真有幾分江南士子模樣。
他輕咳一聲,還在各自談話的百官頓時靜了了下來。
“上朝!”
年輕天子從圍帳後大踏步走出,也是幾夜未眠的他看不出一絲疲憊神色,反而十分神采奕奕。
“百官叩拜!”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如是大袖一揮,龍袍之上的五爪金龍熠熠生輝,他朗聲道:“衆愛卿平身!”
“謝萬歲。”
天子輕坐龍椅,座北朝南,他緩緩開口道:“衆愛卿可有本啓奏?”
堂下無言,一陣寂靜。
李如是呵呵笑着,顯得非常和煦,他玩笑道:“平日裏上朝時無人奏本,卻等到退朝後奏折猶如雪花紙片一樣飛來,你們什麽時候這麽内向了?有事不敢當面說嘛!”
依舊是寂寂無言,天子嘴角的笑容依在,就這麽看着朝中百雙眼睛。
突然,角落中一位中年模樣的文官站出隊列說道:“臣,有事啓奏!”
李如是點點頭,“王仆射有何事?”
兵部尚書劉飛義低頭瞥去,心中一凜,一陣不好的感覺湧現在心頭,這王前聽是自己的屬官左仆射,今年剛任期一年可上殿聽朝。
王前聽說道,“臣要說一說這淮水之戰!”
聽到這王仆射的話,滿堂皆震驚,有不少朝官的眼神都看向當朝懾國将軍,宋嵘正閉目養神,嘴角卻挂着不屑一顧的笑容。
劉飛義就在王前聽的身側,他聲音細若蚊螢,小聲罵道:“王前聽,滾回來……”
王前聽暗中給劉飛義投去一個放心的眼神他繼續道,“淮水之上僅有淮安王一人獨自抵抗,畢竟淮安王貴爲皇親國戚,讓其一人承擔起這麽大的重擔,臣以爲,不妥。”
“不妥”二字一出,一些忍了半天的官員突然笑出聲來,那些笑出聲的官員自認爲也有些“不妥”,匆忙捂住嘴巴,朝堂之上僅有幾人再明目張膽的搖頭笑而不語。
劉飛義已是心如死灰,他臉色鐵青,怒視一眼王前聽,但這小子依舊給自己投來一個放心的眼神。
兵部尚書大人氣的想要罵娘了。
天子也笑道:“哦?那你有什麽想法嗎?”
王前聽正色道:“需朝中再派一人前往相助才行,替淮安王分憂解難,臣有一人選,當朝一品将軍!”
這王仆射沒有題名道姓,但是大家都知道他說的是誰,當朝一品将軍有幾個?可就隻有宋嵘一人。
天子摸着下巴輕輕點頭,“不錯,王仆射說的很好,宋将軍,你可願意?”
宋嵘虎目一張,看向王前聽,這位仆射大人身子一顫,又故作鎮定的挺了挺他那瘦弱的胸膛。
宋嵘走出列,高聲道:“臣随時可以上馬親征!”
“好!”
李如是合掌,他說道:“朕正好今天也有事宣布,王仆射,你的想法真是與朕不謀而合。”
王前聽受寵若驚,若不是這是在皇帝面前,他恐怕高興的要跳起來。
年輕天子這時開口道:“劉飛義何在?”
劉飛義聽到陛下喊自己的名字,差點就眼前一黑背過氣去,他顫顫的走出列,“微臣聽旨。”
“朕封你爲平西将軍,特守颍川郡以防西蜀亂軍向東挺進。”
“臣,領旨。”
李如是笑道:“劉愛卿,朕滿足你了,這次可就看你的了。”
“臣必定不辱使命!”
天子揮了揮手,劉飛義又退回隊列,他輕輕舒了一口氣,還好還好,這王前聽也算是有功,他的出面也間接讓自己拿到了兵權,更好的是不用去面對難纏的南朝軍,還是西蜀新軍,這西蜀新軍在劉飛義眼裏就是天大的軍功。
年輕天子看了一眼宋嵘,打趣說道:“宋老将軍,最近飯可有少吃?”
宋嵘一笑,“吃的足,自然有力氣,現在老臣可有的是勁兒。”
“那好,朕委屈你一些,封你爲鎮南大将軍,坐鎮胡廣郡,與淮安王互幫互助,以東、北交加之勢攻打南朝叛軍,同時掌管兵部。”
此言一出,滿堂震驚!
劉飛義雙目圓瞪,顯然十分不可思議現在他隻是一個四平四鎮之中的平西将軍了,雖說是實權将軍,但是尚書之位沒了!明升暗降!
宋嵘雖然從一品落爲二品鎮南大将軍和二品兵部尚書,但是将軍和兵部相輔相成,這可不是兩者相加等于二的問題,實權将軍加上一個實權官位,陛下這麽給他就是直言不諱了,你宋嵘想從兵部拿什麽就拿什麽。
妥妥的升任!連暗貶都算不上。
王前聽也是一臉的不敢相信,他側目看向劉飛義,這個前任尚書眼中盡是落寞,好像一時間老了十歲都不止。
“王仆射。”
王前聽聽到皇上喊他,他猛然轉頭,“臣在。”
“你退下吧。”
王前聽神采奕奕的出面,又失魂落魄的回到隊列當中。
宋嵘不用天子發話,自行站了回去,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依舊是在閉目養神。
李如是還語不驚人死不休,他笑道:“從王仆射的啓奏上,朕才有所思,聖旨稍後再頒發,祿公公,你去把那兩道拿來。”
祿東山從袖口抽出事先準備好的聖旨,在年輕天子的眼神示意下,他高聲道:“楊烈臣、童言海守住渝州,功不可沒,保存大周顔面,特封楊烈臣爲颍川郡節度使,童言海爲颍川郡太守,即日起全城退居颍川郡,因楊、童二人不在朝中,特請楚祭酒代領。”
楚漢林走出,跪地接旨,随後他剛要轉身回去,祿東山輕聲笑道,“楚祭酒,那麽着急做什麽,還沒說完呢。”
緊接着祿東山又道:“楚漢林聽旨,因楚祭酒在國子監兢兢業業二十年,爲大周輸送人才數不勝數,各地勤政官員皆出國子監楚漢林門下,朕盛感恩情,特升楚漢林爲内閣大學士,從今往後,秉承天子意旨,掌管機要,起草诏書,發布天子诏令及政令。”
楚漢林愣愣出神,在國子監辛苦二十年,一朝得勢,直入青雲!
祿東山善意提醒道:“楚學士,還不接旨?”
楚漢林這才驚醒,他跪地高呼:“微臣,謝主隆恩!”
李如是笑道:“以後楚老先生可要多幫襯着朕。”
這位在國子監不求名利,不與人争的老人,終于在此時得到了重用,他叩頭道:“臣能與陛下共同起書,感激涕零!”
這時的朝堂,比之先前,多了幾分莫名的趣味,幾家歡喜幾家愁,年輕天子深深地看了一眼堂下朝臣,這裏頭還有幾位身居高位卻無才學之人。
但是李如是不急,他心裏很清楚,給這個朝堂拔刺就是給天下拔刺,紮入心中的刺要慢慢的取出,如果一開始就手下不留情,恐怕會适得其反,加大傷勢,要慢慢下藥,一步一步的來。
李如是站起身來,“諸位愛卿,還有事啓奏嗎?”
堂下王公大臣全數跪下,準備恭送天子,可是衆人卻遲遲聽不到那句“無事退朝”。
以往的這個時候,天子起身,祿東山也應該高喊一聲“今日早朝結束,退朝”,可這時的他眼觀鼻口觀心,靜靜地站在龍椅之下。
張玄林深埋在手掌的臉上,有幾分莫名的意味,看來真正的好戲,就要來了。
年輕天子面無表情,又環視一圈将頭顱深深埋下的大臣,他輕聲開口道:“你們無事了,可朕有事,朕先前所做之事,有愧于大周,有愧于先祖,有愧于黎明百姓,以緻那所謂南朝日益猖獗,又有西蜀新生叛亂,所以朕早早決定,一定要洗心革面重理朝事,但是,朕這段時間好好看奏折,好好看國事的時候,卻發現咱們大周的疆土上,竟然有不少窟窿。”
李如是緩緩走下龍椅,他聲音回蕩在整個武英殿,“你們知道嗎,朕從來都不怕南朝、西蜀霍亂,因爲大周有最好的步卒,最好的騎卒,最好的水軍,最好的軍伍!朕怕的是咱們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