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麽賊寇會投降,爲什麽将領會接受投降,其中的門道很多。很明顯,皇帝已經洞悉了奧妙。
曆朝曆代都有這樣的情況,說輕了是彼此關照,嚴重點就是:養寇自重。
你是地方大員,是統領的元帥,擁兵幾萬甚至十幾萬,當你還有敵手的時候,你是皇帝的左膀右臂,是維護帝國統治的英雄。一旦你的敵手被消滅,你會孤單的沒有對手,也就失去了價值。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你将失去自己的地位,不再擁有強大的軍隊,甚至被皇帝猜忌,被朝臣攻讦,最終落個凄慘的下場。
于是在很多朝代裏,将領願意留下自己的敵人,像貓抓耗子一般,不停的玩弄對方,卻舍不得徹底弄
死。
在這個過程中,将領會越來越強大,最終成爲帝國的軍閥,不再服從朝廷的管轄。
東漢末年諸侯并起,唐滅之時強大的都是平叛者,曆史已經無數次驗證的道理,皇帝又怎會不提防。
這封信雖然言辭溫和,卻很隐晦的告誡洪承疇,養匪以自重的勾當不要學,義烏軍、秦兵、天雄軍三路京營隊伍相繼進入陝西,這裏的叛軍隻有被剿滅一條通道。
洪承疇要向皇帝表明自己的态度,那就是剿匪之心從未懈怠,最好是能讓入秦的三路京營大軍少幹點
活。
軍兵來報,王左桂等人已經入席,同行的還有兩百多親信。
兩百多人?洪承疇笑了笑,讓他們先吃着,好酒管夠,本撫稍後就來。
宴會現場,王左桂的一名手下嘀咕,怎麽在外面?
王左桂是個大老粗,長得也很魁梧,粗聲粗語的說道:“我等來了兩百多,此處衙門恐怕沒那麽大的屋
子。”
話說的有幾分道理,那名手下還是覺得,我等蝦兵蟹将可以在外面,爲何頭領也是這個待遇?
另有一人示意他别說話,如果巡撫大人單獨将咱們頭領喊到裏面,我等反而不放心了。
兩百多号兄弟在一起,看起來更安全一些。
王左桂投降是迫不得已,他的兩個同伴一個躲在附近山裏,一個不停的攻打城池,又不停的放棄城池。王左桂和他們不一樣,攻下一座縣城後開始享福,各級官吏設置全了。什麽丞相、宰相、上公、國師,
不管是明代的還是漢代的,隻要是曆史上曾經有的官銜,他幾乎全有。
剛才提意見那個是軍師,出來反駁的是太子太保,這些泥腿子連字都不認識,也不知自己官位到底有多大,反正是人人都有,聽起來很拉風。
王左桂所在的縣城被圍,當他聽說來的是陝西巡撫洪承疇以後,吓得腿都軟了。
這個洪承疇剛起來不到一年,卻已經參與平定澄城等多起民變,手段非常狠辣。
王左桂想過投降,他聽說書先生講書,《水浒傳》上梁山好漢一直等着被朝廷招安,到時候就可以獲得官職。但是洪承疇不是太好的投降對象,他被那些傳聞給吓住了。
洪承疇沒有全圍住,而是給他留了北門的缺口。
王左桂喜形于色的沖出去,這才發現在智謀上和對方不是一個層級,洪承疇玩了招筒單的圍三缺一,王左桂便陷入其中,左突右沖到了附近一座小山,然後便被團團圍住。
洪承疇不急着進攻,在必經的道路上挖壕溝、豎栅欄。
王左桂被圍的嚴嚴實實,待了三天便斷了飲食,隻能選擇投降。
心中卻已經想好了,暫時找個避風港,哪天受委屈了,再次造反就是。
洪承疇同意了他的投降,并在此處設下宴會,要與他把酒言歡。
洪承疇說了,你的隊伍必須解散還鄉,你本人和親信可以安置到軍隊中爲國效勞。
王左桂沒法講條件,他不是主動合作,而是被迫無奈後的投降。
酒宴已經開始,那個傳言中光芒萬丈的洪承疇沒有出現,隻是派人出來主持宴會,他還有政務在忙。
王左桂雖然有點丢面子,卻也無可奈何。
“喝酒!喝酒!”
這幫子人最大的特長是喝酒,不覺間半個多時辰過去,來敬酒的官軍将領很殷勤,大家開始摟着脖子互訴衷腸。
王左桂期待洪承疇出來,他有些疑惑需要當面排解。
可洪承疇依舊沒有來,在兩人對戰的整個過程中,洪承疇一直穩如泰山,把王左桂耍的團團轉。
王左桂的耐心被一點一點消磨,他現在帶兩百多人出去,召集那些還沒有被遣散的民衆,應該還能殺出城去,找個荒山一頭紮進去,官軍未必能找的到。
正在他準備發問的時候,聽到一連串的腳步聲,以及兵器碰撞的聲響。
一隊官軍沖了進來,拔出了腰刀,面對兵器被收繳的叛軍,展開毫不留情的屠殺。
兩百多醉漢赤手空拳,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沒用太大功夫,他們已經悉數倒在了血泊裏。
王左桂環視左右,都死了!
他的丞相、宰相,還有國師、上公,一個都沒留。
低頭看自己,貌似還活着。
那個他一直盼着見到的洪承疇亮相了,指着王左桂說:“給本撫綁上,嚴加審訊!
然後,洪承疇轉身走了。
王左桂愣了片刻,然後破口大罵:“無恥小人!你殺降!不得好死!殘殺已經投降的人,這種勾當你也能做得出?
王左桂還沒死,因爲他還有價值。
洪承疇想從他嘴裏撬出點什麽,還想把他押解到京城,找皇帝請賞。
文華殿裏的公孫劍生氣了,他氣的不是黃立極的兒子殺人,而是雪片般飛來的彈劾奏疏,集體指責這位内閣首輔,要求他立即下台滾蛋。
什麽是牆倒衆人推?什麽是破鼓萬人捶?
公孫劍喊來了内閣的李國普、文震盂等人,還有都督府的孫承宗、吏部尚書王永光,當着這幾位有可能的接替人選,公孫劍說出自己惱怒的原因。
他指着一堆奏疏,言道:“這裏面的人,平時見了黃閣老畢恭畢敬,有兩個還想和他攀兒女親家,甚至有人是他的學生。不過是看到風向變了,黃閣老要出事,跟在後面起哄,生怕落在别人後面。”
李國普是個直率的人,坦言道:“衆人都在猜測聖意,感覺黃閣老要被趕走,于是爲陛下造勢。”
文震盂性格也夠抒的,鄙夷道:“這些人還是不了解陛下,馬屁拍在了馬蹄子上。”
反倒是孫承宗圓滑一些,并沒有輕易表态。
公孫劍在首輔人選中劃掉孫承宗,正是因爲這份不夠透明。
按照大周兩百年的傳統,首輔幾乎都是陰險的“老狐狸”,其中尤其以嚴嵩、徐階、古居正等人爲最,
?小承宗是距離他們很近的人,一旦上任有能力掌控朝局。
但是,極少有人知道,自從公孫劍登基上台,他對内閣的定位已經發生不小的變化。
第一,黃立極之所以表現平庸,與公孫劍過于寬松的要求有關,皇帝沒打算讓内閣太出彩。
其次,有一個所有官員都看到的現象,内閣成員不再兼任各部尚書,這是最近幾十年來沒有過的。
公孫劍爲了他們的品級,毫不吝惜太保、太師之類的加官,卻不讓他們兼任兵部尚書、吏部尚書,以及六部、都察院、都督府的任何實權官銜。
根源在于皇帝要将決策與執行嚴格區分,内閣是輔助皇帝的決策機構,如果還能掌管六部,意味着他們什麽都能幹。
讓決策的人專門決策,讓六部負責具體執行,相當于權力的分化,内閣徹底退到後台決策的位置,而且是輔助皇帝。
如此說來,在大周朝的權力體系裏,内閣的重要性在降低。
有一個已經發生的例子,錢龍錫以前在内閣,他隻是幫着皇帝思考問題、提出處理意見,現在去了南京主持事務,承擔整個江南的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他的權力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
這個例子同樣适用于現在,公孫劍環顧左右。大周的軍隊建設才剛剛開始,孫承宗哪怕适合做首輔,也不能離開現在的位置。吏部尚書王永光掌管官員隊伍建設,平日的朝政會議上便是與内閣成員并列,估計沒興趣因爲入閣丢掉現在的崗位。
那麽,公孫劍會選擇誰昵?
李國普,還是文震盂?
都是直性子,前者火爆,惹惱了會動手。後者書生意氣,同樣仗義執言,卻容易記仇。
公孫劍在這樣的二選一裏,爲難的是選擇誰,而不是對他們不滿意。
這是因爲内閣發生的第三點變化,公孫劍以前需要一個人左右逢源,能幫着平衡各方關系,能讓皇帝舒舒服服待着。
現在不同了,公孫劍不怕問題出現。
在他的理解裏,發現錯誤的事情,遠比一如既往的正确更重要。
一個數字錯了,可以追究錯誤的原因,當你找到根源,發現不是筆誤的時候,那便是迎來收獲的時刻。要麽是你的流程設計有問題,要麽是你的制度看起來道貌岸然實則無法執行,要麽是沒有嚴格遵照操作規
範。
總之,公孫劍樂于看到圖窮匕見,而不是隐忍不發。
拿驿站的事情來說,如果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内閣首輔幫你全平了,再也沒有人告狀。可問題依舊存在,還不如像現在這樣,驿站存在蠅營狗苟的爛事全抖摟出來,公孫劍派李自成照單抓藥,全國統一财政撥付,官府增加差旅費報銷的項目,所有人都不得免費,實行驿丞的承包責任制,拓寬官方及民間的營業項目,提出針對驿卒的多項鼓勵措施,加強驿站在地方上的管轄能力……
這一系列措施的推行可能會遇到障礙,甚至會有反彈,但至少在論證後确定方向是對的,将來産生的影響有可能是深遠的。
站在這個角度出發,公孫劍需要的内閣首輔不再是“老狐狸”。如果換成嫉惡如仇的李國普,或者善惡分明的文震盂,未嘗不是一種好的嘗試。
換成誰還沒下定決心,但公孫劍惱怒朝臣對黃立極落井下石的做法。
這是一種特别不好的官場風氣,黃立極的兒子涉嫌犯罪,自然有順天府查處,治罪還是給他清白自有司法程序。案子還沒審完,你們就以此攻擊黃立極,明顯有些欺負人。
公孫劍問吏部尚書王永光,“朕這麽說對嗎?”
王永光答道:“陛下所言極是,黃閣老的小公子是否犯罪,順天府還在查證之中,他現在并非罪犯。”公孫劍将那一摞奏疏摔在桌子上,“仔細看,凡是以此攻擊黃閣老的,罰俸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