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更始軍還是新漢軍,雙方都有着強烈的畢其功于一役的意願,這才有了這場對決。
這一戰,雙方都不能敗。更始軍在半年前不過區區數萬人馬,如今吹氣球一樣急劇擴張。一旦失敗,氣球戳破,一切都将打回原形。堂堂一個新莽王朝,昆陽之戰敗,損失四十餘萬兵力,整個帝國就垮了。才剛建立不過一年的更始政權若損失二十萬人馬,那跟被敲斷脊梁沒兩樣。
新漢軍更不能敗,他們帶着漢皇萦繞于心整整半個世紀的重拾河山、定鼎中原的決心歸來——既來之,則戰之;既戰之,必勝之。
雙方勢态是一守一攻。
守方是新漢軍,他們在杜陵東南兩個最高的山頭上構築了兩個簡易砦寨,寨前豎木栅,挖壕溝,設竹簽、鹿角,看上去确實很簡易。山頭的左右兩邊是滾滾奔流的産水與霸水,敵軍無法繞擊。在兩個山包之間是寬敞平直的官道,周圍是更低矮的小山包群,更遠處則是大片大片棄耕的農田,阡陌縱橫,荒草萋萋。
應當說這是個相當理想的防守反擊的地形。不過在王莽、王邑等新朝君臣看來,再好的地形,也不如固守長安。敵衆我寡,何必出城迎戰?守城禦敵豈不是好?隻是任新朝君臣費盡口舌,新漢軍四将不爲所動,堅決與敵野戰。
若早個半年,王莽必樂見其成,任新漢軍與更始軍打生打死,坐收漁利。然而此一時彼一時,眼下新漢軍已不僅僅是援兵,更是新莽政權甚至是王莽及王氏家族生死存亡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王莽甚至不惜飲鸩止渴,同意新漢軍統帥張純的要求,再次開放國門,引入一萬新漢軍增援。
當新漢軍開出長安城,進入砦寨時,長安霸城門上遙遙觀望的新朝君臣,眼神裏滿滿“以卵擊石”的憂慮,心下各自盤算。
新漢軍當面之敵,是劉秀指揮的九萬更始左路軍。這支大軍直接從藍田縣以南的駐地——皇家離宮“鼎湖延壽宮”開出,來到新漢軍正面五裏處,排出十幾個大小方陣組成的魚麗陣。即大将位于陣形中後,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結,分作若幹魚鱗狀的小方陣,按梯次配置,前端微凸,标準的進攻陣形。
出于同樣的考慮,劉秀也将軍陣兩翼盡可能靠近左右的産水與霸水。如此一來,側翼便可無憂,至少不用擔心那支可怕的強騎兵從側翼突然發動攻擊,重蹈隗嚣在高平之敗的複轍。
在新漢軍的左側,“U”字形底部,霸水對岸,骊山與霸水之間,是人馬更多得恐怖的王匡右路大軍。一眼望去,就像沾在蜜糖上的螞蟻一樣,密密麻麻,不停湧動,觸目驚心。
爲便于進攻,王匡在霸水上搭了兩座木橋,可五馬并行。一旦開戰,部隊便可通過大橋源源不斷投入,向新漢軍側翼展開攻擊。
站在山頭向兩軍望去,但見旌旗如林,人似蟻聚,不管眼睛朝哪個方向看都是攢動的人頭,黑壓壓一片又一片,嗡嗡聲響徹荒野——二十萬人馬,那種鋪天蓋地的氣勢,别說打,光看着就令人眼發黑、腳發軟。
然而面對如此強大的敵勢,砦寨望樓上的新漢軍統帥張純卻渾若無事,笑問剛從兩軍陣前打探虛實回來的騎将公孫揚槊:“君威,你看如何?”
公孫揚槊隻說了三個字:“空架子。”
張純笑道:“說說。”
公孫揚槊揚鞭虛指:“劉秀左路軍除了他的嫡系春陵兵三個方陣布陣還算整齊有序,其餘諸陣,将旗雜亂,軍容不整。魚麗陣本不複雜,九萬人馬排陣竟耗時近兩個時辰,而且排得很不象樣。比如左翼那兩個方陣之間的間隙就過大,我若以弓騎擊之令其慌亂,再以槍騎撕開口子,最後以龍騎(重騎)切入,必可動搖其陣。”
張純搖頭:“左路軍兩翼幾乎站到了河邊,你的騎兵沒有多少回旋餘地。若你有五千騎,且不怕損失,倒可一試。現在,我們損失不起,也不必行此險着。”旋笑道,“劉秀麽幹怕也是防着你這支強騎,卻不知正中我等下懷。”
公孫揚槊也笑應:“甘大炮有樂子了。”
二人相視大笑,完全不把二十萬大軍放在眼裏。
另一邊山頭上,陳昱也在望樓上看着霸水對岸亂哄哄的王匡軍,輕擊欄杆,吟道:“竈下養,中郎将。爛羊胃,騎都尉。爛羊頭,關内侯。”
一旁正在侍衛服侍下束甲整盔的甘承祖哈哈大笑:“這童謠還真是貼切。”
王匡、張卬攻下洛陽後,在三輔橫蠻暴虐,所封授的官爵,都是當年入夥綠林的老兄弟,多是商人、夥夫、廚師等上不了台面的人物。許多人挂着中郎将、關内侯的名頭,卻穿着繡面衣、錦緞褲子、短衣,或者是婦女的大襟上衣,在路上嬉笑怒罵,令人側目。當時長安城就有歌諷刺說:“竈下養,中郎将。爛羊胃,騎都尉。爛羊頭,關内侯。”
這會一看,還真是,王匡軍不但旗幟雜、軍服雜,連軍陣也是雜亂不堪。人家左路軍好歹還排出了個魚麗陣,他的右路軍都弄了一上午,那陣列還是圓不圓,方不方的。大概是因爲有一條霸水相隔,王匡才這樣有恃無恐吧。
結束停當,甘承祖按着腰刀,撥了撥頭盔,眯着眼的樣子像極了剛打完盹的老虎發現獵物:“劉秀、王匡,爺這就讓你們開開眼。”
兩位至交好友拱手頓首,互道“萬勝”,豪笑作别。
随着甘承祖的離去,對面劉秀大軍突然鼓聲震天。
咚!咚咚!咚咚咚咚!
原野數十萬人鼓噪聲竟被生生壓下,天地間陡然沉寂下來。天空不知何時湧來一團厚雲,将日頭遮住,天地爲之一暗,一股難以言喻的肅殺之意向四面八方擴散開來。
劉秀軍,開始進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