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放來到未央前殿外的候朝房時,看到一群官員紮堆,圍成一圈施禮問好。圈子中央是誰,一時看不真切。張放正考慮要不要過去,這時圈子裂開一條縫,一人使勁向自己招手。定睛一看,卻是許新。
這位小夥伴也已長成昂藏須眉,不過性格偏急躁,也愛惹事非。所以天子想重用不敢重用,隻給他一個谏議大夫的清貴銜頭,慢慢熬資曆磨心性。
小夥伴招手,張放沒理由不過去,一進圈子,啊呀一聲,也急忙彎下腰去。圈子中心,衆星拱月,一身着赤色夏服,腰間露出侯爵紫绶的老人,正微笑颔首。
平恩侯許嘉。
這位前大司馬、車騎将軍、當朝國丈,已退隐多年。除了歲首、帝誕、變更年号之類的大事會到場之外,其餘場合很少見到他,更别提朝會這種正式朝例了。
今日會有什麽樣的大事呢?居然驚動了這位元老。
朝會在百官齊頌“千秋萬歲,長樂未央”聲中開始。
官員們一個個出班奏事,張放一直留神聽着,都是些尋常政事,沒聽出啥名堂。張放注意到許嘉的表情很平靜,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不過這隻是老政客的城府罷了,想從他臉上看出是否知情還是省省吧。張放估摸着許嘉并不一定知情,這一點,從許新那藏不住事的表情可以看出。
不過張放知道,至少有兩個人知道怎麽回事:一是天子,一是王鳳。
張放的好奇心并不強,他也沒有探究的欲0望,反正既然請來了這位元老,總有什麽事與其有關,慢慢看就是,不急。
一直到辰時末刻,按例準備要散朝時,忽見列班末尾,一黃绶(六百石)官員越班而出,舉笏揖禮:“臣夏言秋,彈劾某卿‘驕佚’之罪。”
此人一現,此言一出,殿上空氣爲之一滞。短短一句話,不同尋常。
首先,這位夏言秋官雖小,卻是位侍禦史。什麽是侍禦史?侍禦史隸屬禦史大夫,直屬禦史中丞,其職爲“受公卿奏事,糾察百官,按章舉劾,奉诏出監地方或專治大獄。”
也就是說,侍禦史就是常說的“言官”,官職雖小,卻能彈劾三公以下的所有官員,就算是三公犯事,也能風聞舉糾,相當于紀檢委。朝廷百官,最忌諱的就是被這些言官盯上,盯上就沒好事。
其次,夏言秋話裏透露出了兩個重要信息。一是“彈劾某卿”。漢朝的卿是不能亂稱的,隻有真正的公、卿、侯,才可以稱之爲“卿”。就算是一郡太守,也隻能稱之爲“君”,因是朝廷所派遣,故稱“使君”。
也就是說,夏言秋彈劾的是卿侯級别的高官,而彈劾理由是“驕佚”。驕佚是驕縱放肆之意,這罪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端看對象是誰,影響是否惡劣。哪位卿侯對誰放肆了?難不成會是……百官的目光下意識溜向平恩侯許嘉,但很快紛紛收回視線,垂下眼簾。此事被言官于大朝會上捅出,影響惡劣這條占了,若然對象是許嘉……這大神的渾水,小鬼還是别趟的好。
許嘉依然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但心裏已有不妙預感。他此次是被天子下诏參加朝會的,至于原因,據皇後女兒說,天子也不知道,這是皇太後的意思。
劉骜也有點莫名其妙,但言官舉劾,他自然得照準:“所劾何人?因何事驕佚?”
“臣劾富平侯、光祿勳、侍中放……”
殿中一陣躁動。
張放眨眨眼,原來彈劾我啊。驕佚?好像我确實也有驕佚的時候,那就要看是對誰了。
夏言秋的聲音在大殿回蕩:“……昨日,張卿于長樂宮西門前,扶平恩侯之長女許靡下車,擡足蹬轅,無禮驕悖,是爲驕佚……”
殿中的躁動變爲大嘩。
許嘉的臉色也變了,變得很難看。許新則漲紅了臉,憤憤盯住張放。
劉骜愕然,王商皺眉,而王鳳面無表情。
明白了,明白了……張放錯愕了好一會才明白過來。真他娘的操蛋啊!原來是這麽回事……
這個鍋,得漢代服飾背。爲什麽這麽說?漢代士大夫們穿着通常是上衣下裳,腿套胫衣(類似長筒襪),沒有内褲,而裳兩邊不合縫。如果步輻過大,或高擡腿,就會“露寶”(可以想像一下穿旗袍沒内褲是什麽風景)。這也就是爲什麽“箕坐”被視爲羞辱他人的原因。
張放擡腿蹬車轅,而正面相對的又是一位年輕而尊貴的女性……啧啧,這在漢朝而言,是嚴重失禮,無怪乎夏言秋要以驕佚之罪彈劾他了。同時也可以理解,許嘉爲何變色,許新爲何憤怒了。
張放不是反應慢的人,不誇張的說,他的反應比殿中大多數官員更快,但爲何卻是最後一個才領悟的呢?原因很簡單,他腦海裏根本沒這根弦,更沒有這方面的覺悟,因爲……
在千目所視下,張放站起,出列,向天子揖禮。
劉骜一臉便秘表情:“這個……富平侯,可有此事?”
張放大大方方點頭:“有。”
許嘉臉色又黑一分,許新臉色漲紅如血。
王鳳眼神一閃,依然面無表情。卻發現張放朝自己笑笑,王鳳心裏打了個突,沒由來有種事情好像要超出掌控之外的感覺。
劉骜便秘表情又變成牙疼,轉向許嘉:“這個,平恩侯,可有說法?”
許嘉的表情比劉骜不遑多讓。說吧,這可是當面得罪世交;不說吧,在百官面前這老臉可是要丢盡。一時間爲難得緊。
張放并沒讓許嘉爲難太久,他隻是招手讓夏言秋過來,讓對方保持彎腰姿勢。然後,把笏闆插入後領,環顧百官,道:“請諸君睜大眼睛,下面,就是見證奇迹的時刻。”
然後,他左手揪住下裳的右邊接縫,猛然一撩——
大殿一片驚呼聲中,一個聲音清清楚楚傳來:“哥是穿内褲的!”
“河平四年六月壬酉,富平侯放于殿中解裳,上與百僚皆驚。視之,内有布兜矣,諸怨遂平。此後,此物風行于天下,即今之‘内兜’矣……”——《成帝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