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平侯。”
張放與王商,一個玉樹臨風,一個偉岸豪邁;一個柔和如風,一個氣勢雄渾。
二人相對合袖施行,對視片刻,一齊大笑。
張放邊笑邊道:“丞相之威,單于亦憚。放險些把持不住,丢醜露乖了。”
王商連連搖頭擺手,一副莫要再提的表情,但眼中亦泛起得色。
張放所說的“單于亦憚”,乃是年初時發生的一樁令朝廷揚眉,民間啧啧稱贊的趣事。
河平四年(前25年),南匈奴複株累若鞮單于來朝見漢天子時,順便到未央廷拜谒丞相王商。當時王商起身離席與單于交談,由于王商身材高大,匈奴單于仰望之而心中畏懼,一時失态而連退好幾步(史載王商身高八尺餘,這麽看來,複株累若鞮單于的身高堪憂)。
漢成帝聽說後感歎道:“此真漢相矣!”
此事一時傳爲美談。
二人一見面,張放就把王商本年度最得意事迹說出來,不露痕迹地誇了王商一把,王大丞相這心裏說不樂那是假牙。
二人相見之處,是王商的樂昌侯府水榭。三面立栅,一面臨湖,通透無壁,涼風習習。
王商笑畢詢問:“君侯是飲酒,還是飲酪,或是****?”
張放笑吟吟從袖裏取出一個精美小漆盒,置于案上:“今日不飲酒酪果蜜,隻飲此品。”
王商打開一看,卻是一坨黑乎乎的東西,若不是清香撲鼻,他真當是枯草爛葉了,不免困惑道:“此爲何物?”
張放吐出一字:“茶。”
兩杯白玉瓷,一壺骊山泉,如水龍吐息般注入杯中,卷成一撮的茶葉似花苞舒放,清水迅速暈染成橙色。
張放端起一杯,向王商做了個請的手勢。
王商從沒見過這種飲品,也隻當是與一般的果酒差不多,如果不是茶水是滾燙的,他會直接端起來一口悶。這時,他看到了張放的動作——端起杯,輕輕吹去浮在面上的茶葉,輕嘬一口,呡着嘴,似在品味,好一會才咽下去,嘴裏咂咂有聲。
王商從沒見過這麽奇怪的品飲方式,疑心是張放從蠻夷地學來的,但想想似乎也不像,因爲那一舉一動,從容優雅,隐含禮儀之涵,決不是蠻夷能玩得出的花樣。
這樣想着,王商也不由自主照做一遍。清茶入口的瞬間,王商微皺眉。不過,他年輕時也是吃過苦的人,雖然這些年養尊處優,但本色猶在,眉頭隻一皺就舒展開來。随後,眼神透出詫異之色。慢慢的,詫異被笑意取代,微微點頭。
“嗅之清香醒腦,入口雖苦,然苦後餘甘,芬芳繞舌,果然是妙物。”
張放置杯撫掌而笑:“初飲便能品出此茶真味,丞相也是妙人。”
王商的回複是再飲一口,又一口,很快杯子就見底。
二人以空懷相照,相視而笑。
雖然茶産量還很少,但聰明人就要提前推廣,從上層入手,潛移默化改變大漢飲食風俗。嗯,貌似張放已改變了大漢的食譜,現在要改變飲品了。
“世事有先苦後甘,有先甘後苦。不知丞相傾向哪種?”張放貌似在說茶,但他相信王商一定能聽懂其中意思。
王商想了想,命仆從從書房取來一卷竹書,交付張放:“這是王仲卿前日寫給我的答書,其中有一段感人衷腸,羿嘯可以看看。”
王商口中的王仲卿就是京兆尹王章,這位雖然也姓王,卻與魏郡(王鳳)、涿郡(王商)皆無關,隻是出身貧寒的士子,成份跟陳湯差不多。陳湯入職以前,算是混得比較慘的,而這位王章卻比陳湯還慘。
怎麽個慘法,竹書裏有一段自述可窺一斑。
“……餘惜日爲諸生學長安,獨與妻居。因貧病,無被,卧牛衣中,與妻訣,涕泣。妻怒呵之曰‘仲卿!京師尊貴在朝廷人誰逾仲卿者?今疾病困厄,不自激昂,乃反涕泣,何鄙也!'妻雖出言無狀,然振聾發聩,章大慚,遂奮起……”
張放訝異揚了揚眉,這不是後世成語“牛衣對泣”的出處麽?原來是王章的故事。而所謂的牛衣,通常是主人編草使暖,以覆蓋牛體,類似于蓑衣之類。都潦倒到用牛衣當被蓋的程度了,當年王章的凄慘可想而知。這段自述,看了當真令人一掬同情之淚。
這卷答書是寫在竹片上的。在張放改良紙張以前,竹、木書是當時文字載體的主流。而當“紗羅紙”出現後,朝廷公文、诏書基本上都紙張化了,民間書信往來也一樣。不過有些複古情懷的士大夫,還是願意用木簡竹書互相答酬,是爲“答書”。
王商給自己看這份答書,尤其重點指出這一段的用意再明顯不過,他是用一種不露痕迹的方式,回答了自己的提問。
這兩個人,一個以茶借喻對方眼下所面臨的艱難處境,一個以他人答書暗示決心。表明了共同的政治利益,并建立起了初步信任。
政治上的東西就是這樣,隻要有共同利益,那就有了聯手的基礎。
王鳳與王商,一個是文官之首,一個是武将之首,都是外戚,都得天子信重,都要當一哥……二王是不可調和的矛盾,是天然是對手。王鳳鲸吞朝野,利用自身優勢,拿下了大半個朝廷。
王商也并非沒有還手之力,他轉職丞相之前,長期擔任軍方要職,與前大司馬許嘉交情菲淺。許嘉被王鳳擠下去後,一直暗中支持王商,而身爲許皇後生父,許嘉的能量連王鳳都不敢小觑。
同時王商還與右将軍史丹結成了兒女親家——王商之子王安,娶了右将軍史丹之女。雖然史丹兒女衆多(達二十多個),嫁個女兒也說明不了彼此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但至少也算是一份籌碼不是?
王商雖然沒有王鳳那種咄咄逼人的鲸吞之勢,卻也不乏蠶食之舉,京兆尹王章就是其一。
而今日,富平侯登門拜訪,釋放善意,更令王商老懷大慰。不過,富平侯此舉也并不出王商意料之外。皇太後不喜富平侯,大将軍對富平侯的擠兌,紅陽侯與富平侯的仇怨。王商都知道,可以說,他一直在等這一刻。
爾後,二人隻談平西南夷之事,或且談談風花雪月,絕口不提政治聯手。
直到張放告辭,将要走出大門時,身後卻傳來王商的聲音:“對了,富平侯。那個什麽茶,可否送我兩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