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長安,已經很頗爲燠熱,雖已入夜,仍帶着幾分難消的暑氣。
張放一襲白衣,峨冠博帶,安坐于水滑的地闆上。在他面前,吊着綁帶的陶晟深深叩首,長跪不起。
張放手裏端着一杯茶,慢慢嗅着那熟悉的清香,淡淡瞟了陶晟一眼,似笑非笑:“你有何罪?”
茶?!
是的,就是茶。
早在十年前,張放剛回長安時,就曾派人尋找茶樹,一直到三年前才找到。然後又經過三年時間來篩選、培育、炒制。這次回來,終于品嘗到那久違的苦澀中帶着芬芳的味道。
當然,這時的野茶品種遠不及後世屢經改良的各種名茶,味道跟最渣的“邊角料磚茶”差不多。不過,身爲從無到有的開發者,張放能喝到就很滿足了,相信以後會越來越好吧。
陶晟慢慢擡起頭,額頭還有撞牆時未消褪的青淤,兩隻眼眶也是青黑色的,一隻手臂吊着綁帶,另一隻手也很不得勁。如果脫去衣服,那傷痕就更多了。
“仆所說遭仇家報複實爲虛言,或者說,是有仇家不假,但不是我的仇家,而是……”陶晟毫不避讓家主的迥迥眼神,一字一頓,“是家主的仇家。”
出乎陶晟意料之外,家主聽罷神色不動,甚至能清清楚楚看到,連根眉毛都沒動一下,隻是很優雅地舉杯呡了一口那種叫茶的古怪飲品。然後,隻問了一句,陶晟冷汗就下來了。
“最近你的頭痛好些了吧?”
陶晟汗涔涔再叩首:“晟應該早早向家主坦白的,隻是眼見家主遠道方歸,諸多應酬,一時不得便……”
張放搖搖頭,打斷陶晟的話頭:“不是這個原因,是你在猶豫,不知是否應當向我坦白。你猶豫了五日,我等了你五日。”
陶晟這回連頭都叩不下去了,腦袋嗡了一下,空白片刻,面如死灰,澀聲道:“陶晟該死,陶晟讓家主失望了,陶晟……”
張放擺擺手:“坦白遲到無妨,隻要不缺席就行。說說吧。”
陶晟被這麽一拿捏,再無半點猶豫,竹筒倒豆子,一骨碌全倒出來。
“九成是王氏做祟。”張放聽完後,第一反應也跟陶晟一樣。這并不難猜,因爲這些人所做,完全是政敵所爲。張放在朝中的政敵當然不止王氏一族,但敢用這種手段的,除了王氏再沒别人。
估計王氏兄弟也沒想到,這陶晟還真敢說——常人遇到這種事,從自身利益出發,不是隐瞞得死死的麽?這陶晟腦袋咋長的,居然會坦白?
事實上陶晟的确猶豫了很長時間,也曾一度想過隐瞞,因爲一旦坦白,背主之罪是逃不了的,他的人生與前程盡毀。這也是王立、賈子光之流敢下手又敢放人的原因。
最後,是不時隐隐頭疼的後遺症提醒了陶晟——家主明察秋毫,辨識人心。這在當年的西征路上及治理摘星城,收拾康居國師的事件中,屢有所聞,亦曾親眼所見。更不消說家主在長安還有強大的耳目情報系統,早晚也會查到的。陶晟不愧是幹了好幾年的摘星城主事,這點決斷魄力還是有的。王立、賈子光到底小瞧了他。
這一刻,陶晟無比慶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選擇。他很清楚家主所說的“等待了五日”的含義,背脊涼飕飕地。
同樣在這一刻,張放也很慶幸,自己在西征路上,對下屬扈從種“心蠱”是非常正确的。他并不懷疑下屬的忠心,但同樣知道,信任不是絕對的。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東西,能輕易擊破忠心,摧毀信任。築一道“堤壩”,于人于己都是有利無弊之舉。
火藥,是張放的核心機密之一,任何涉及到這個敏感機密詞彙,都會引發“心蠱”,出現各種不良反應。
張放對自己動的手腳引發的後果很清楚,因爲他做過很多次實驗。因此回到侯府後,一聽對陶晟狀況的描述,再召來他一看,就知道陶晟遭遇了什麽。張放經過短暫的考慮,決定給這位既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家仆一個坦白的機會——讓他自己說,而不是被逼着說。
很慶幸,陶晟沒讓他失望,盡管遲了些。
“家主,這豈不是說,太後、大将軍要對家主……”眼見家主證實了自己的猜想,陶晟臉都白了。
“還沒嚴重到那個程度。”張放冷哼,“我久不在長安,如果他們不趁機搜羅些不利于我的東西,那真是枉爲人了。放心,王商一日不倒,一日就輪不到我。不過,這事也提醒了我,該是正面向王氏表态的時候了。”
“你先退下。”張放向陶晟揮揮手,但陶晟卻罕有的伏地不動。張放轉念明白過來,沉聲道,“雖說任何人遇到這樣的事,都不會比你做得更好,但既然是你遇上了,該有的懲罰也逃不了。你先下去養好傷,聽候處置。”
“謹遵家主之令。”陶晟朗聲應道,垂首退下。
張放負手來回踱步,思考一會,終于下了決心,拍拍掌。
韓重應聲而入。
“傳令渭水别莊,除了庫存炸藥不動,所有研究人員、設備、材料,原料,統統向北地馬領張氏塢壁轉移。讓他們在那裏等待墨秦的下一批東郡移民,然後随行前往摘星城。”
“諾……啊!”韓重剛下意識應了一聲,就訝然失聲。
“王氏已經盯上了那裏,不轉移怕是不行了。炸藥損失倒不怕,逼急了頂多連莊子一起炸掉好了。但人員、設備我損失不起。”張放從不把韓重視爲奴仆,而是朋友加兄弟,所以有必要的話,會詳細解釋給他聽。若是一般的家奴,你還想要主人解釋,嫌命長了是不?
“可是,真要搬遷那麽遠嗎?”今日還在長安,轉眼就要遷到萬裏之遙,韓重一時有些難以适應。
“王氏半天下啊!可不是說說而已,但凡大漢境内,若大天下,何處能逃得過他們的眼睛?在長安,在天子與我的眼皮子底下,他們還有幾分顧忌,若在别處……呵呵,不用我多說了吧?”
韓重沉重點點頭,不再多問,拱手領命而去。
張放踱到廓下,負手遙望。星空深邃,蒼穹浩瀚。
十年,入長安已有十年,也隐忍、蟄伏了十年。現在,終于要怼上了麽?
那麽,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