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群魔亂舞。大鼎烈焰熊熊,四周鼓排聲聲,戴着鬼怪面具的夷人,繞台狂舞亂跳直如抽風,嘴裏更發出“吼吼!呼呼!喝哈!”各種怪叫聲。而戴着青面獠牙青銅面具的翁指,則立于台中。周圍群夷環繞,如衆星拱月。
如果說伴舞的夷人是極動,翁指就是極靜。鼎爐騰起的一股股青煙,撩繞他周身,人在台上,如在雲中。這原本是飄飄如仙的境界,卻因他那陰森恐怖的青銅面具,無端變成修羅場,令人無法直視。
不過,翁指要的,或許就是這效果。
翁指在台上形如木偶,但他嘴裏卻發出各種意義難明的咒唱,嘎啞的聲音,經面具過濾後,更爲沉悶暗啞。然而奇怪的是,廣堂雖闊,但每一個人都能聽清這咒唱。這奇異現象,更增添了耶朗的神秘感。
如果張放在場,自然會明白,這廣堂的構建格局必有聚音效果,而且是一流的聚音。夜郎傳承千年的文明,自有可觀之處。
高台之下,黑壓壓一片,不分身份高低,人人均跪地。因爲在此刻,翁指就是竹王,竹王就是翁指。
台下跪滿一片,人人面容虔誠,嘴皮頻動,其中不乏匍匐在地者。那情形,如果諸邑君長齊聲誦念“焚我殘軀,熊熊烈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嗯,妥妥的光明教衆即視感。
台上的翁指在裝神弄鬼,台下最前排首位的夜郎王務邪最爲配合——貌似說配合并不恰當,因爲他的内心比任何人都虔誠。
然而,這虔誠在聽到一個畏畏縮縮的随從悄聲禀報後,頓時破壞殆盡。
“有人沒到場,有人中途離場。”
“什麽人沒到?什麽人中途離開?”
“鞠季沒到。漏卧侯、句町王、進乘侯、西随侯四人中途離開……”
“什麽原因?”務邪濃眉豎起,殺意森然。
随從擦汗,聲音微顫:“去鞠季的府上敦請了……”
“我不問這個。鞠季不來,後果他自己兜着。那些本已來的人,爲什麽又走了?”務邪顯得十分惱怒。
随從湊得更近,聲音愈輕:“同并侯原本也是要走的,但到了門口猶豫一陣又退回來。小的問了他,據他說,是漢使随從,那個叫韓重的,勸他們離開。”
務邪腮幫子鼓起幾道棱,捏了捏拳頭,仿佛漢使那張令人嫉妒的面龐就在眼前。
“那個韓重用什麽理由勸的?”務邪這話是從牙縫裏擠出。
随從的表情很奇怪,想說又不好說的樣子。被務邪兇狠的眼睛一盯,脫口而出:“信我者,得重生。”
“什麽什麽?”務邪兇狠的表情一下變懵逼。
随從的表情比務邪更懵逼,苦着臉道:“小的也不知啥意思,就是這六字,再問也問不出别的來……”
務邪擰巴着臉,想半天也不知是啥意思。他當然知道那個漢使的扈從絕不止講這麽六個字,但人家肯對一個身份低微的随從透露這信息,算是看在他這夜郎王的面子上了,想再多問自然不可能。也罷,等儀式結束後,把所有跟漢使扈從對過話的長帥們全找到過一遍,不信問不出名堂。
“漢使那邊情況怎樣了?伴使有沒有傳消息過來?”
“沒有,要不……我派人去看看?”
務邪颔首,不知怎地,一想起漢使,他心裏就有點惴惴不安。也不知能否讓他中招,如果不是儀式正處關鍵時刻,他真想親自看個究竟。
“看住大門,從現在起,許進不許出。”務邪最終還是按捺住焦躁,臉上恢複虔誠,“沒有緊要事不要再打擾我,打斷祈願是對竹王的不敬。”
随從喏喏退下。
……
當東寨地上地下各自動作時,西寨那邊也已行動起來。
期門郎都是漢軍精銳,其中不乏長安勳貴家中的庶子庶孫,堪稱大漢文化素質最高的部隊。不但體質好,技能過硬,紀律性更是不用說。想也知道,地位尚在羽林郎之上的期門郎,作爲戍衛皇宮的中堅力量,相當于現在的中央警衛團。别的不說,紀律一項,比技能更過硬。
而夜間行軍,最重要的,就是紀律。
趙書海按富平侯的要求,張放一行剛離開,就立即召集下面的隊率、什長集合,告之突圍之事。等隊率什長們都消化得差不多後,開始分派任務。
有布置草人燈火迷惑山頂監視的,有将辎重糧秣澆上火油的,有督促期門士整裝待發的,有先行爲大部隊探道的,有率力士撲殺西寨夷人衛士的……
在布置任務的整個過程中,期門隊官目光頻頻打量站在一旁的一個人。
趙書海布置完後,才爲隊官們引見:“這位是鞠季義士,今次能否順利脫身,全仗義士相助。”
鞠季忙行禮道:“在下不過區區一介商賈,豈敢當義士高名?趙給事謬贊了、謬贊了……”
趙書海早已得富平侯吩咐,要善待此人,突圍中要盡量配合對方。加上又是有求于人,自然客客氣氣,言行禮敬有加。
天色完全暗下來後,王府那邊傳來消息,漢使離開廣堂,到别院歇息——這是約定行動的時刻。而此前所有準備及行動都已圓滿完成,漢軍精銳,執行力果然不凡。
是時候了。
漢使居所前的平場上,一百三十餘期門士,三十餘役夫,加上全部馬匹(俱爲從長安随行漢人,包括馭手、庖丁、腳夫等)整裝待發。至于還有數十頭牛、騾,隻能棄之。此外尚有一百多從牂牁調來的役夫,俱是是夷人,便将他們全部趕到别院裏關起來。縱使日後夜郎人發現人去寨空,想來也不會遷怒同族并下手吧。
鞠季安排了幾個忠心仆人(夷人),分别守在寨門、辎重及使節居所,密切關注東寨動靜。一旦東寨有所察覺或接到鞠季的信号,立即點燃辎重糧秣。既可擾敵,又可避免資敵,一舉兩得。
趙書海借着寥寥幾根火把,望着黑壓壓的人群,沒有做更多動員,聲色俱厲說了簡單三句話:“人銜草,馬銜枚,沒有火把引路,後面的人拉着前面的人。掉隊者生死由命,無令發聲者斬立決。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