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罕垂頭喪氣萎立于一旁,他一邊手腳包紮得厚厚的,白布刺眼,另一邊手腳瘦棱棱,皮黑肉粗。對比強烈而滑稽。
不過神祠裏兩個人都沒理會他,他們在商量明日大事。
“漢使住處安排好了吧?”問話的是翁指。
“是的,安排在西寨那邊的獨院。”回話的是務邪。雖然他明日就是新王了,但即使是夜郎王,權勢也大不過耶朗。更何況從輩份上講,這還是他的外祖父。平日裏聽慣他的吩咐,對這語氣習以爲常了。
“他沒起疑吧?”
“我看他倒沒什麽疑心,很痛快住進去了。”
“很好,過了明日,牂牁、犍爲、甚至巴、蜀都将知道我們大夜郎的重新崛起!”翁指橘皮似地老臉透出一股紅光,每一道褶子都舒展開來。
務邪也興奮得直搓手,斜眼看到一旁的侬罕也咧着嘴笑,豎眉斥道:“沒用的東西!原本指望你把那漢使吓破膽,接下來威逼他答應條件時容易得多,結果你……弄成這副模樣,夜郎人的臉都讓你丢盡了。”
侬罕噗嗵跪下,匍匐于地:“侬罕辜負了耶朗與竹王的期望,本當自裁于神祠前,向祖靈請罪。隻是十八寨大半都是我聯絡的,我死了,會壞了夜郎振興的大事……請容侬罕辦完這樁事情後,必定伏刃于神祠階下。”
務邪不說話了,隻拿眼看翁指。
翁指淡淡道:“且辦完這樁大事後,再細論功罪。功大于罪,免死;功不抵罪,賜死。”
侬罕重重叩了三個響頭,起身時,額頭血淋淋的。
翁指揮揮手,像趕一條狗:“去吧,聯絡十八寨勇士,告訴他們,竹王顯靈,初八降臨。”
侬罕滿臉是血,眼神熾熱,樣子說不出的怪異恐怖,用力叩首,轉身飛奔而去。
務邪按奈不住興奮:“竹王聖靈真的會在明日降臨?”
翁指笑容略古怪,語氣笃定:“會的,我已經得到祖靈托夢,一定會的。”
務邪心頭大定。夜郎上至大君,下至平民,對竹王、祖靈,那是絕對虔誠。
“漢使沒來之前,這件事我們隻有五分把握,漢使入甕,我們就有八成把握。”翁指盯住外孫,再次提醒,“從現在到明日繼位儀式結束前,絕對不能讓他離開王府。”
務邪鄭重點頭,摩拳擦掌:“等十八寨勇士聚齊,加上城寨衛士,三千勇士打他一百多官軍,不信吃不掉他。”
“聚集勇士隻是爲了包圍漢使團,威逼漢使就範,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強攻。”翁指陰陰一笑,成竹在胸,“今日吓不住他,明日還有别的手段。哼!以爲潑了那碗血酒我就沒辦法了麽?太小看夜郎人的本事了。”
務邪用力握拳,牙齒咬得咯咯響:“好,好極了!阿父在天之靈保佑。很快漢人就會知道,夜郎大王不是可以随便像狗一樣殺掉而不受懲罰的!”
……
在綠色植被覆蓋的青山下,坐落着一片随地勢起伏、高低錯落的充滿西南特色的吊腳樓群。這個看上去跟普通村寨沒什麽兩樣的建築群,有一個牛逼哄哄的名稱:夜郎(竹王)王府。
夜郎王府很大,占地數頃,共有東西南北四個寨。東寨是主寨,也是夜郎君的王府主體部分。南寨是行政區,北寨是衛戍區,西寨則是貴賓區,相當于漢朝的驿館,用來招待諸邑君長及各方來使。漢使團一行百餘人,就被安排在此,居于西寨正中獨院的吊腳樓群。
堂屋裏,油燈下,張放正細細看着手裏一張圖紙。神情認真,目光閃動,時而微微點頭,時而冷笑不已。良久,眼裏閃過滿意之色,向跪坐堂下的劉楓道:“差事辦得不錯。轉告鞠氏,他做得很好。讓他放心,他在夜郎的所有損失,本使會給予他在長安的商鋪足額補償。”
劉楓叩謝,道:“仆返回時,鞠氏有言,請主人全力施爲,無須顧慮,并有‘季先是漢人,然後才是商人’之語。”
張放笑意漸濃:“這個鞠季,确實是個出色商人。不管這句話是否出于真心,至少這個表态很到位。行,這份人情,我收了。”
劉楓再道:“羽希他們已經準備完畢,隻等主人下令。”
“很好,讓他保持聯絡通暢,随時等我命令。”張放神情輕松,揮揮手,“你去吧,讓他們進來。”
劉楓頓首退出,卓碧海、韓重、彪解、趙書海等人走進來。
張放把圖紙示與諸人。
卓碧海眯起眼,韓重滿面怒容,彪解臉色沉重,而趙書海則是又驚又怒。
“君侯,此圖從何而來?是否确認屬實?”趙書海越看越不敢相信,忍不住叫起來。
“這份夜郎人的兵力部署圖,是經商夜郎的賈人鞠氏暗中派人送來的,爲了此圖他花費了不少周折。由于我們要得急,有些地方還不夠完善,這隻是一份初稿,後續還會補充。不過,他通過仆從向本使保證,所有繪制的内容,全部經過證實。”
趙書海還是難以置信:“夜郎人爲什麽要這麽做?我們可是帶着和平的誠意而來……”
彪解冷笑:“和平?從夜郎王興被斬那一刻,就再無和平可言。”
趙書海噎了一下,還是嚷道:“君侯可是大漢使節啊!他小小夜郎居然敢……”
卓碧海搖頭:“西南諸夷,以夜郎爲大。夜郎人可從不認爲自己的力量弱小。”
張放嘉許道:“逍遙久居巴蜀,又旅居牂牁,對夜郎了解遠勝我等,夜郎人大概也是這麽想的。”
趙書海不敢相信,但看到手裏的部署圖,又不能不信,畢竟夷人桀骜不馴、屢屢叛亂是出了名的。
“十八寨夷人合兵就有二千多人啊,加上夜郎王的衛士……我等深陷重圍了。”趙書海牙疼似地吸氣,自家這一百多号人馬,雖然都是漢軍精銳,裝備精良,可狗多也能咬死狼啊。
“這裏标出了一條撤退的安全路線。”韓重提醒道。
“對!我們不用打,我們走。”張放淡淡道,“我們沒必要給夜郎人當靶子。”
趙書海當然也看到了圖上标出的安全路線,但他幾乎不敢往這方面考慮。這麽多人馬物資,在不驚動夜郎人的情況下撤走,何其難也。聽到張放說沒必要給夜郎人當靶子,不由得想起前使者張匡。那位太中大夫再倒黴也不過被刻木而射,當個假靶子。而他們,這回可是要當真靶子了。
趙書海搖頭歎息,苦笑道:“當日在牂牁太守府,人皆雲夷人無信,又一向兇頑,此去乃君子行危牆……唉!唉!真是不幸而言中。”
張放望向這位給事期門,似笑非笑:“趙給事是抱怨不該來?”
趙書海躬身道:“不敢。”嘴裏說不敢,臉上表情卻是一副“事實擺在眼前”的模樣。漢代官員,還沒有後世那種奴顔卑膝,即使地位懸殊,仍敢于表達不同意見。
張放笑意愈濃,說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話:“我是這場大片的導演,我若不來,好戲怎麽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