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邊隻有侬罕一人一身短打,麻繩纏額,繞垛而舞。不過,他隻是手舞足蹈,嘴裏唱着讴啞難懂更難聽的非咒非歌的東西,并沒舞刀。
張放看得饒有興味,侬罕這樣的舉動與咒唱,換任何一個漢官來怕都看得皺眉,卻讓張放想起後世擂台比武時,泰拳手必做的奇特儀式,侬罕想必也是如此吧。
侬罕咒舞雖單調,但不時有夷人将一盆盆火油潑灑到篝火上,烈焰飛濺,火舌噴丈,甚至濺到侬罕衣襟、須發上,驚起一片駭然呼聲。而近在咫尺的侬罕絲毫不避,咒舞如常。
這場面,也頗爲奇觀。
火上澆油,火勢固然旺了,而木柴燃燒的速度也更快了。不到半個時辰,火光黯淡,木柴成炭,這個時候,好戲才開始。
侬罕停舞,退到一旁休息、補充水分。
那群火上澆油的夷人又來了,這回他們手裏沒有提油盆,而是拎着一根根木棒。随着木棒揮舞,篝火架轟然坍塌,火星四濺,灰塵揚空。
夷人用木棒将堆積的火炭一一撥平,平鋪成一個方圓四五丈的一片火炭區。
張放看到這裏,頓時明白侬罕想幹什麽了,脫口訝道:“踩火塘?!原來玩這個啊,啧啧……”
身旁的飛燕下意識問:“什麽是‘踩火塘’?”
張放虛指點了點:“他要赤足在上面舞刀。”
飛燕啊一聲驚呼,慌忙捂嘴,妙目圓睜,不敢置信。
韓重也忍不住道:“公子,不會吧?穿鞋都扛不住還赤足……這……這怎可能?”
“君侯所言不差,确實是火海舞刀。”在牂牁呆過不短時日的卓碧海證實了張放的說法,“而且,就是赤足。”
張放後世在西南旅行時,也曾現場見過少民表演“上刀山”、“踩火塘”的節目,知道這些都是有決竅的,而最重要的就是勇氣。說白了既使把決竅告訴你,你也未必有膽子敢試。
想不到踩火塘曆史這麽早,漢代就有人敢玩了。這侬罕要在燒紅的火炭上舞刀啊,他怎麽做得到?除非這家夥的腳掌全是繭……張放這時才注意到,侬罕從出現到現在,一直是赤足。
火炭鋪好,侬罕休息已畢,接過随從遞來的兩把刀。兩刀柄尾環已系上長長的細鐵鏈。侬罕握刀在手,将細鏈一圈圈環繞兩臂,完全縮短後,提着雙刀浸入油桶,取出,刀光一閃,從火把上掠過。轟地一下,兩把刀身噴出長長火舌。
火海舞火刀!
不得不說,刀舞還沒開始,就已令人大開眼界。
“侬罕,爲尊使獻上火刀之舞!”
侬罕振喝一聲,舞動着火刀,連續幾個漂亮的空翻,投身火海。
當他淩空落下,赤足踩上炭火的一刻,無數火星缤紛四濺,圍觀千衆,歡呼聲如炸雷。
侬罕從落下那一刻起,腳下就像安了彈簧一樣,飛旋縱躍,一刻不停。時而風車大旋身,時而燕子巧翻雲,時而巨蟒盤刀舞,時而火龍裹身遊。舞到急處,雙刀旋成一圈火輪,人在輪中旋,火刀遊身走,驚險萬狀。
圍觀者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竹排配樂敲擊聲震人耳膜,整個廣場沸反盈天。
韓重看得直吸氣,彪解的濃眉突突跳,飛燕捂嘴,花容失色,唯有卓碧海熟視無睹。擔任内圍扈衛的上百期門郎,也一個個看得心驚肉跳,完全被震懾住了。
翁指與務邪相視而笑,這就是他們要的效果,借宴會之機,展示罕見的火刀舞,震懾漢使與漢軍。
現在看來,效果不錯,漢軍确實被震懾住了,至于漢使……翁指目光移到張放臉上,頓時老大不好看——那張堪比女子的俊臉,居然一派悠閑,除了一絲贊賞,看不出半點震驚的樣子。
這樣可不行!
翁指臉色一沉,做了個手勢。身旁仆從立即嘬唇打了個唿哨。
哨聲入耳,正在場上翻飛旋舞的侬罕動作又是一變,他開始釋放手裏的鏈子。随着刀鏈越放越長,裹着火團的利刃“霍霍”生風,紅亮的鋒芒幾乎籠罩整個火塘。
不知是爲了讓漢使看得更清楚還是别的什麽原因,火炭分布距離張放所在的主席很近。侬罕雙手執刀而舞時倒還沒事,再怎樣他都不敢靠得過近,否則搞不好就會被漢使以意圖不軌的理由斬殺當場。以前那個漢使或許會有所顧忌,而眼前這位富平侯年少輕狂,先殺兄弟後潑酒,侬罕相信對方是能做得出這殺伐果斷之事的。
而現在,随着刀鏈的不斷延長,火刀旋舞的範圍越來越廣,距離張放也越來越近……
張放席位與翁指、務邪是平排的,刀光距離他近,距離夜郎王、耶朗也同樣近。這兩位面對越來越近的火刀,一個滿臉興奮,眼裏渴望;一個面無表情,視若無睹。
情況再明顯不過,這二位是要以自家的從容鎮定,來反襯漢使的驚懼失态。
眼看裹着火團的紅光越來越近,甚至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灼熱。韓重再忍不住,铮!刀出鞘半截,正要有所動作。
張放擺擺手,示意韓重稍安毋躁。韓重對公子一向無條件信任,見公子鎮定如恒,收刀退下。
韓重剛退下,給事期門趙書海憋不住附前低語:“君侯,蠻夷這是想給我們下馬威呢,咱們犯不着讓夷人牽着鼻子走。請君侯下令中止此舞。”
張放目光不離旋舞的火刀,嘴裏道:“怎麽,趙給事認爲這舞刀夷敢不敬?”
趙書海忙道:“借他們幾個膽也不敢……”
“那不就結了。”
“君侯萬金之軀,何必涉險……”
“遲了,火刀來也。”
無須張放提醒,趙書海也已聽到呼呼風聲,感受到灼人熱浪。
趙書海剛擡頭,一道火光刮地掠過,距離之近,差點沒燒着眉毛。趙書海低哼一聲,本能向後退半步,但不旋踵間,猛向前踏一步,超越張放。也就是說,如果侬罕的火刀想對張放不利,首先會傷到他。
趙書海的職責是護衛使節安全,使節若有損傷,就是他的失職,回到長安必受到嚴厲懲罰。所以,他可以傷,甚至可以死,但使節絕不能傷。
“這畢竟是公衆場合,夜郎人不會那麽蠢,幹出什麽傻事。”張放按了按趙書海手臂,笑道,“趙給事還是與我并列,共賞奇舞吧。”
說話間,一道火影霍地從張放冠頂三寸掠過,照亮一張冷漠的俊容。
飛燕驚呼,韓重、彪解、趙書海一齊拔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