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指的小眼眯成一條縫,透出一片森寒殺機。
當初使者張匡不過是拒絕飲“血酒”,就被目之以不敬神靈,刻木射之羞辱,并驅逐出夜郎地界——這位漢使更絕,居然将“神賜之酒”倒了……倒……了……了!
這已經不是不給面子了,而是甩手一個大耳括子!
他是不是瘋了?還是以爲當真不敢動他!
在卓碧海、韓重、彪解、飛燕等擔憂的目光中,在鞠季、漏卧、句町諸君驚恐的眼神裏,在翁指、務邪及夜郎人行将暴發前,張放不慌不忙,将黑陶碗往案上一頓,從袖裏取出一卷帛書,展開,神色肅靜,振聲吟頌:“嗚呼!有夜郎大君興者,勇武壯烈,恭順勤勉,身夷而心漢,爲諸夷之楷模……惜乎,久不朝而生怠,心不古而思亂。遂有陳君祭正氣劍,戮一人而警萬衆,君雖逝而國猶存,身雖損而庇子孫……嗚呼哀哉!尚飨。”
一番抑揚頓挫,骈四骊六下來,現場氣氛由凝固,變得古怪起來。所有夷人聽得一愣一愣的,滿腦子都是“嗚呼”。
這是張放在路上聽到陳立斬殺了夜郎王興之後,匆匆寫的急就章祭文。陳立打夜郎人一巴掌,身爲使者的張放就得給夜郎人一顆棗子;陳立管殺,張放管“埋”。這篇祭文本想在明日夜郎新君繼位,祭拜先君時再亮出來以示撫慰的,沒想到被翁指一碗神(經)酒給逼出來了。不過,這樣貌似也挺好……
“頭一碗,祭奠夜郎亡君。”張放念畢,一合祭文,淡淡道,“若有第二碗,本使一定痛飲無礙。誰搶我跟他急!”
張放方才那一潑,當真是涓滴不剩,而這一番話,則是滴水不漏。
翁指嘴唇在抽動,很令人擔心會不會抽風。務邪張大嘴巴,如鴨子聽雷,直到鞠季提醒他緻謝,務邪才憋粗着脖子,向漢使再三緻謝,并恭恭敬敬接過祭文。明日祭祀,不管他願不願意,這篇漢使祭文,可得供在最顯眼的位置。
衆扈從釋然而笑,諸夷君長面面相觑。最後還是漏卧侯、句町王先醒悟過來,帶頭高聲誇贊漢皇大度,漢使風度,還有這個……文采(天知道他們聽懂一個字沒)。随後應和者如雲。
一場危機,就此化解。
卓碧海望着張放的側臉,心下暗贊,不愧是鳳師入門弟子,周身是膽,才智俱絕,難怪能得鳳師看重。
鳳師,就是大劍師鳳叟,卓碧海也師承此老,也就是說,兩人是同門。
那日張放一劍飛擊,斷藤殺敵之後,卓碧海才發覺,這位年輕列侯腰間寶劍并非用來裝飾的,而是真有兩下子。再然後,他又發現一個秘密——張放那把劍居然是龍影劍!而這龍影劍,正是他當年陪同鳳叟拜訪蜀中鑄劍名師,并親眼見此劍出爐,印象極深。
卓碧海當時并不知道鳳叟是受富平缪侯張勃之托,尋訪名師鑄此劍爲孫兒百日誕禮,但張放一亮此劍,他就知道彼此淵源。這也是性情孤高、隻想當個隐士的卓碧海接受張放的請求,扈衛千裏,前來夜郎的真正原因。
漢使、列侯什麽的,卓碧海才懶得管,但同門之誼,那就不一樣了。
“真是可惜了……”翁指很快平靜下來,深深望了張放一眼,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隻不知他這話是指那碗神酒可惜,還是說眼前這個人可惜了。
耶朗一發話,現場繃得緊緊的弦終于松下來。這一刻,不知多少人暗捏一把冷汗。
随着翁指示意,一個随從取來陶罐,用手将潑到地上快滲進泥裏的血酒連同泥土一并挖出。然後捧着滿滿一碗血泥,繞着廣場走了小半圈。所到之處,盡是密密麻麻的手臂。無數夷人争先恐後伸手搶着從罐裏掏出血泥,三不管就往嘴裏塞,那狂喜模樣仿佛吃到天下最美味的美食。搶不到的人捶胸頓足,更有被推搡倒地、擠傷者……那狂熱場面,令初次看到的客人們心驚頭麻。
翁指含笑望着張放,雖不言語,臉上的神氣卻明明白白寫着“看到沒有?你當垃圾,人家當寶,你不喝有的是人搶着喝”。
張放面無表情,内心震驚,他看到的當然不止那麽表淺,這是翁指在無形示威——看到沒有?多少人奉我爲神?我一聲令下,多少人會爲我赴死?
翁指雖不言,但壓力無形,張放必須說點什麽來化解。正要開口時,冷不防一個生硬的質問響起:“敢問尊使,我兄弟侬西上月曾入太守府拜訪,隻見進不見出,不知眼下如何了?”
張放眯了眯眼,看清質問的人正是剛才那個取血泥的随從。這是個瘦高中年夷人,貌不驚人,眼神銳利,筋骨結實,後腰左右兩邊露出兩把纏着麻條細索的刀柄。
張放沒理會中年夷人,隻拿眼瞅着翁指。
翁指淡淡道:“這是我的随從侬罕,侬西是他的兄弟,兄弟情深,過于關切,若有冒犯,請漢使海涵。”
張放點頭道:“來太守府拜訪本使的夷君酋長甚多,原本記不起來是否有此人,不過既然你提到叫侬西的……本使倒是記得清楚,因爲此人冒犯本使,被我下令砍了!”
之前張放潑了一碗“神酒”,差點引爆現場。而現在說砍了一個人,現場卻沒幾個人表現出哪怕一點點驚訝。嗯,漢使砍了個膽邊生毛的夷人,确實沒啥值得大驚小怪的。
但是,翁指與侬罕不在此列。尤其是侬罕,牙齒咯咯響,眼蘊怒火,雙手分握刀柄,手背青筋暴凸,指節發白。
卓碧海提起竹杖,彪解手按劍柄,韓重握刀踏前,飛燕下意識執張放衣袖。
張放完全無視侬罕,從容坐下,自顧斟酒,神情不象在說殺人而似說拍死一隻蒼蠅:“冒犯本使,是否當誅?”
翁指與務邪對視一眼,目光同時掠過張放身旁的節杖,瞳仁一縮,咽了口唾沫,不得不無奈應道:“當誅。”
這話一出口,剛剛借血泥之事,好不容易聚集的氣勢一下消散。翁指再也不想站在這個可惡的漢使面前了,欠欠身走到務邪身邊坐下。
侬罕沒動,握刀的手也沒松開,突然雙手分張,铮铮!雙刀出鞘,暗青的刀身映着火光,反射妖豔的血紅。
卓碧海、彪解、韓重都沒動,六道眼神全鎖定此人。但有異動,杖、刀、劍俱出,必在對方做出傷害舉動之前将之攪碎。
侬罕雙刀往地上交叉一插,單膝跪地,躬身頓首:“願爲尊使舞刀。”
宴會舞劍(刀),是秦漢時宴飲的傳統,流傳千古的鴻門宴上就曾來過這麽一出。侬罕提出這要求啥意思?心無好心,舞無好舞,更何況是舞刀。難不成他也想來一出?
張放完全可以拒絕,但這無異于示怯,氣勢被奪,張放當然不會這麽做,笑道:“甚好,且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