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町禹拜見漢使。”
“漏卧俞拜見漢使。”
“同并……”
“談指……”
一片黑壓壓人頭,盡數伏低于漢使儀仗前。
“夜郎君請起,諸君請起。”
眼前大多數諸邑君長,張放都見過,唯獨正主兒務邪是頭回見。
務邪雖是世子,卻也與大多數夷人一樣,膚色黝黑,五官扁平,不過卻頗爲健碩,而且蠻年輕,大概三十不到的樣子。盡管是即将繼位的新君,但務邪的穿着打扮,也跟普通夷官差不多,除了佩劍之外,隻多了胸前垂挂着長長的各色美玉,還有貝殼什麽的串成的三四串項飾,還有就是他手裏的那根包金短杖。
張放知道,這是代表夜郎王的權杖,雖然表面金光閃閃,卻并非真正金杖,而是以金包竹的竹杖。
夜郎人是個竹崇拜的部族。按漢宮官史所載其王起源“有竹王者興于遁水,有一女子浣于水溪,有三節大竹流入女子足,推之不肯去。聞有兒聲,取持歸,破之,得一男兒。長養有才武,遂雄長夷狄,以竹爲氏。”
據說這就是第一代竹王(夜郎王)。
當然,這類民族起源神話,各族都有,學術探讨可以,當真就二B了。不過也是由此,整個夜郎充斥着各種竹崇拜:夜郎王自稱竹王,王府稱爲竹王府,神祠亦爲竹王神祠,就連代表最高王權的金杖,都是金包竹。嗯,還有務邪頭戴的帽子,怎麽看都象兩截套在一起的竹筒……
“漢使如此人才,當真是人中龍鳳,果然是漢家天子親眷,比之前那位漢使強多了。哈哈哈!”
務邪的漢語說得很拗口,帶着濃濃的當地土音,聽着很費勁。不過這段時間以來,張放多與諸夷君長多有交流,什麽句町王禹、漏卧侯俞,這幫家夥說起漢話更是不堪,最後是用了通譯才解決。這樣算來,務邪也算是矮個裏拔将軍了。
張放眯了眯眼,這話聽着像稱贊,但提起前漢使張匡是幾個意思?那可是個被刻像而射,羞辱而還的家夥。這是在稱贊中暗含威脅麽?
張放淡淡一笑:“天子親眷甚衆,放于其中不過是中人之姿。倒是夜郎君孔武壯碩,虎虎有威,頗肖先君,果然有人君之相。”
務邪臉上帶着笑,但笑容很僵硬,心裏暗罵教他說這番話的弓藏。漢使都是口舌便給之人,跟他玩這個不是自找難堪麽?這下可好,自己不過暗中威脅一下,就被這個俊朗得一塌糊塗的列侯漢使警告——小心莫做斷頭之君。
一碰面,無形交鋒一回合,夜郎君敗。
務邪明顯不是個擅于掩藏内心想法的人,心裏有不快就寫在臉上——這不奇怪,雖然号稱王,但說白了不過類似一酋長,又能指望他有什麽權謀心計?
務邪就這麽闆着臉,硬梆梆爲漢使一一介紹夜郎屬官。
一輪介紹下來,張放注意到,缺少一個重要人物。
這會務邪的臉色也逐漸緩和下來:“今日漢使光臨夜郎,耶朗在神祠祈福,故此未能出迎……這個,晚宴時當可拜會。”
張放點頭緻謝,一番接觸下來,他基本能确定,自務邪以下的夜郎衆,沒有特别需要注意的人物。換而言之,就是沒有哪個能對他造成威脅。看來,隻剩下這個翁指了。
張放拱手道:“放一路緊趕慢趕,希望沒錯過夜郎君繼位大典。”
務邪哈哈大笑,露出熏黃的闆牙:“沒有錯過,今日是初七,漢使來得正是時候。”
……
鞠氏别院,正堂,鞠季正仔細勘驗半張描着複雜花紋,一邊撕成不規則形狀的紙片。過了一會,他才打開案上一個小漆盒,小心翼翼取出另半張紙片。兩下一對,嚴絲合縫,花紋完整,确認無誤。
鞠季白胖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拱拱手:“鞠季見過劉兄弟。”
“不敢,請先生喚在下子進就好。”
鞠季面前站立的人,正是劉楓。鞠季此前并未見過劉楓,他隻認秘箋不認人。半張秘箋是羽希提供給他的,當時鞠季還有些奇怪,問爲何不用半枚五铢或半片玉之類來勘合。羽希回答是爲防萬一,若落入敵手,可瞬息撕毀或吞下,敵難以利用。而銅難銷毀,玉難粉碎,都不如紙好。
鞠季細想,還真是,不由爲想出此法之人點贊。
對于這位富平侯,鞠季一直想攀附都沒機會,當年入長安時他曾在某次宴會上遠遠看過一次,連近前敬酒的資格都沒有。
對鞠季而言,似富平侯這樣的人物,平日裏如同天邊一般,從沒想過,有朝一日,這天上的人物會找他幫忙,而且,還是重托。
在羽希将富平侯親手所書的密函交到鞠季手裏那一刻,鞠季就明白,自己要充當一個密諜。一邊是生财之源,并且有着長期良好關系的夜郎,另一邊則是母國大漢,鞠季毫不猶豫選擇了大漢。
夜郎可以自大,鞠季的腦筋還沒被驢踢,區區夜郎想與大漢爲敵,無異于雞蛋碰石頭。怎麽選,還用考慮麽?至于夜郎若被滅了,他的生意怎麽辦——攀上富平侯,生意的事還用操心?
鞠季絕對是個合格的商人,一旦下注,就傾盡全力,親力親爲,做好一個“兢兢業業”的密諜。
勘合之後,鞠季一臉熱切道:“今聞君侯已入城,不知可有讓在下效勞之處?”
劉楓拱手道:“正有要事勞煩先生。”
鞠季一擺手,滿面熱枕道:“談何勞煩。爲大漢盡忠,爲富平侯效勞,是鞠某的榮幸。”
話說到這個份上,劉楓也不客氣,道出目的:“主人吩咐,需要一份夜郎夷兵兵力部署圖。”
鞠季捋須沉吟一會,道:“若是平日,不消半個時辰,鞠某就能将此圖奉上。隻是近日夷兵調動頻繁,務邪甚至征召了方圓百裏之内的寨兵上千。整個城寨的兵力與之前相比,相當混亂。在下需要花點時間。”
劉楓目光閃動:“調動頻繁,征召寨兵……務邪有什麽說法沒有?”
鞠季道:“說是漢使光臨,要加強守護。”
劉楓想了想,再問:“上次張大夫來時,有過這樣麽?”
鞠季回答很幹脆:“沒有。”
劉楓眯起眼,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堂外突然傳來一個驚喜聲音:“子進,你來啦,太好了!”
聲落,羽希急步而入,與滿面笑容的劉楓抱在一起。
“如此大事,怎少得了我?”
“這麽說,要大幹一場了?”
“對,大幹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