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宣陳湯入見。”
陳湯被去職奪爵之後,就居于長安,雖然是個白身,卻是有錢的白身。皇帝雖然免了他的官爵,但念他曾在登基時出過力,沒有同意匡衡提出的查抄宅邸的要求。因此,陳湯雖然沒官身了,卻還是個有錢人。
可惜的是,雖然有錢了,但身體卻不成了。
當陳湯被宣進宣室殿時,艱難躬身屈臂,要行跪拜大禮——他以前是二千石,見皇帝做個揖就行,但現在是一介平民,那有多大禮就得行多大禮。
劉骜忙道:“陳君有恙在身,免拜禮。”
在等陳湯入宮的閑遐,劉骜也抽空了解一下這位老臣的情況。這時才知道,當年陳湯出征郅支,爬冰卧雪,落下風寒濕痹之症,兩臂不能屈伸。劉骜聞之不禁感歎,看了匡衡一眼,卻沒在這位丞相臉上看出什麽愧疚感來。
匡衡當然不會有什麽愧疚感,他彈劾陳湯,是公事,陳湯有疾,是私事。公是公,私是私,豈能混爲一談?
“湯,謝陛下聖眷。”陳湯深深稽首,緻謝天子,然後,跪坐殿中。
劉骜示意内監将段會宗的求告公文拿去給陳湯看。
陳湯入見之前,其實也猜到幾分,畢竟這幾天朝野紛議,人在野,心在朝的陳湯自然知曉。不過,正式公文内容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因此看得很仔細。
在陳湯看文時,劉骜君臣都沒說話,各自安靜。有的閉目養神,有的端詳着手裏的笏闆,研究其上記錄的條陳。那姿勢,跟後世玩手機的動作是一樣一樣的。
當陳湯放下公文後,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劉骜一臉希翼,滿懷期待道:“陳君可有良策?”
陳湯辭謝:“将相九卿皆賢材通明,小臣罷癃,不足以策大事。”
這話聽上去象謙遜,但君臣們心裏有數,這是人家心裏有怨氣呢。
劉骜溫言道:“國家有急難,陳君多籌策,習外國事,有何良策盡管說來,請勿推辭。”
陳湯也隻是略微抱怨一下而已。天子不恥下問,事關國難,他自然不能推辭,奏對道:“臣以爲此必無可憂也。”
真是不開口則已,一開口語驚四座。原本沉悶的氛圍,被這句龍卷風一樣彪悍的話蕩滌一清。
陳湯,果然深得演講三味。
已經被這幾天沒完沒了的讨論弄得頭大的劉骜聞言,頓時精神大振:“何以言之?”
陳湯站起,神清目明,成竹在胸,舉袖揚眉,侃侃而談:“夫胡兵五而當漢兵一,何者?兵刃樸鈍,弓弩不利。今聞頗得漢巧,然猶三而當一。又兵法曰‘客倍而主人半然後敵’,今圍會宗者人衆不足以勝會宗,唯陛下勿憂!且兵輕行五十裏,重行三十裏,今會宗欲發城郭敦煌,曆時乃至,所謂報仇之兵,非救急之用也!”
劉骜及諸臣頻頻點頭,面露笑容。陳湯這話,舉凡漢人,誰聽誰提氣長精神。
不過,長精神歸長精神,眼下的困局當何解?
當劉骜就此問計時,陳湯的回答更是吊得不能再吊。
“已解矣!”
此言一出,别說年輕的天子了,就連一直面帶微笑,老神在在的王鳳都停止撫髯的動作。如果不是之前了解了陳湯的近況,差點以爲這家夥罷官之後改修仙了。
匡衡終于忍不住哈哈一笑道:“陳君言已解,不知能否掐指算算,需時幾日?抑或幾月?”
嗯,這是譏諷陳湯不如改行算命好了。
陳湯卻淡淡一笑,還真就掐指算了起來,不過片刻,果斷放言:“不出五日,當有吉語聞。”
大殿上響起一陣牙疼似地抽氣聲。
匡衡本想嗤笑兩句,但張了張嘴,卻發覺,一向口若懸河的他,竟不知說什麽才好。
劉骜沒想到,這獻策竟獻成了未蔔先知。老實說,他對陳湯前面那段表述那還是蠻贊賞的,就是最後這個掐算,實在是有點不着調……一時也不知說什麽才好。下意識拿眼瞅向主心骨、元舅、大将軍王鳳。
敬陪末座,一直不言語的杜欽,也擰起眉頭。久聞陳子公周身是膽,最喜賭運,當年矯诏西征,就是赤果果體現這一點。結果,當時他的确賭赢了,但時至今日,也證明他賭輸了。沒想到經此沉浮,此君居然秉性不改。這一次,老毛病又犯了,居然放出“五日聞吉語”的豪言!須知這可是在朝堂之上,天子重臣之前,一旦錯了,不但獻策的功勞抹平,還将會因欺君罔上招緻牢獄之災啊!
這個混不吝的賭棍,他已經是“赤腳”了,豁出去全都不怕,但自己是推薦人啊,弄不好要吃連坐的……
杜欽因爲身體缺陷,天性内斂,與陳湯完全是兩個性格,自然很不喜這種聽上去牛逼轟轟,卻動辄把自己陷于極端被動之地的話語。
然而在大殿之上,杜欽也隻能腹诽,嗯,隻能腹诽。
宣室殿裏沉寂了好一陣,才響起王鳳渾厚的聲音:“既如此,請陛下且等五日,靜候佳音如何?”
劉骜馬上點頭:“正是如此……賜陳湯錦衣一領,冰炭百斤。今日之議,暫且到此。”
衆人依次退出宣室,從陳湯面前經過,也隻是拱拱手,不發一言,最多隻是意味深長笑笑,沒有過來叙話的意思。
隻有杜欽走近陳湯,肅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子公,同車如何?”
陳湯已經沒有官身,也就沒了駕車資格,這驕陽似火的,他是走着來的。不過,他自己不能駕車,乘别人的車還是可以的。
陳湯笑顧這位盲眼智者,道:“諸公皆避嫌,子夏卻邀我同車,不怕五日之後,爲湯所累麽?”
杜欽翻了個白眼:“你陳子公就是我推薦面君的,你若倒黴我跑得了?”
陳湯哈哈大笑,上前攜杜欽之手而去。
四日之後,西域都護府軍書到,言已解圍,烏孫兵退。
軍書擺在禦案上時,劉骜君臣,面面相觑,皆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