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大殿,沉悶得連空氣都似凝滞了。
禦案上擺着西域都護府八百裏驿馬急遞的公文。托富平侯的福,現在公文普遍采用紙張,輕便易攜,不但驿馬傳遞方便,就算是擺到禦案上,也比之前一卷卷木牍養眼得多。
不過,平日裏養眼的紗羅紙張,此刻在大漢君臣眼裏,卻刺眼得很。
當然,刺眼的不是紙張,而是其上的内容。
“……烏孫内亂,南北相攻,大小昆彌兵戎相見。左大将日貳,殺其君謀其位,王子遣人刺之,潛藏于赤谷城。日貳兵圍赤谷索之。臣以府令阻之,令其撤兵,待陛下遣使調解之。然日貳性蠻,不納良言,竟發兵圍烏壘。臣西域都護段會宗,以驿騎上書,願發諸城郭、敦煌兵以自救……”
公文内容不長,但字字驚心。這份公文已經抵達長安三日了,未央前殿連續三天就在讨論這份公文,但三天過去,誰也拿不出個好主意。
其實要說沒主意,也着實冤枉這些漢朝精英們了。主意是有,也算得上好,但問題是,好主意得要被采納才能變現啊。退一萬步說,都不用朝臣們想什麽轍,人家段會宗已經說了,隻要給他征調诏令,都不用你們操0心。合諸國兵,最多加上敦煌兵馬,就能把事情妥妥解決了。
這事放在宣帝與霍光時期,治國以霸道雜王道,廢話不多說一句,诏令下去,打他娘的。
這事放在元帝與許嘉時期,以儒治國,唯不缺文膽,廢話會說很多,但結果也差不多,诏令下去,先禮後兵。
而這事放在劉骜與王鳳時期……嗯,或許若幹年後會有所不同,但眼下皇帝是新帝,大将軍是剛來。一個初治天下,軍國大事,心裏沒底;一個驟登高位,剛嘗到甜頭突然來了一把辣的,也不知要不要嘗——這一口下去,也許會爽得飛起,也許會噴吐跪地。
王鳳,猶豫了。大将軍猶豫,天子自然也猶疑。
所以,三日議而不決。
宣室殿裏,天子與幾個重臣如木雕泥偶,大眼瞪小眼,隻聞喘氣不聞出聲。
好半晌,張譚還是忍不住問道:“散朝時大将軍要求至宣室再議。眼下陛下諸君皆已靜坐良久,大将軍有何良策,何妨道來。”
王鳳淩厲的鳳目一掃,一撫颌下長髯,自有一股大将風範,淡淡道:“某無良策,但有一人有。”
張譚立即問道:“是誰?”
張譚身爲帝師,一向氣度俨然,談吐從容,本不會那樣毛躁的。隻是他深悉天子性情,知道自己不趕緊問的話,天子必定急于開口,有損天子形象。身爲帝師,有責任爲曾經是弟子的天子分憂,所以出頭當天子的傳聲筒了。
王鳳眯了眯眼,吐出一個名字:“武庫令杜子夏。”
……
“快快!大将軍有召,宣室面君,莫要遲到。”
杜府中,那邊杜家娘子在大呼小叫,這邊杜欽卻慢條斯理,端端正戴好他那頂樣式奇怪的小冠——這可是他的身份标識,用以區别另一位重名人物的特征。
随後,杜欽才在貼身護衛左淩的搭臂引領下,出府登車,駛向未央宮。
就在轺車啓動的一刻,從府門右邊巷子奔出一個女子,一手握着一樣東西,一手揮動:“哎——”
杜欽是半盲人,耳力特别好,立即對車右的左淩道:“誰在後面叫喚?”
左淩回頭看了一眼,躬身道:“是上回主人解圍的那個盲眼女子,似乎眼睛好了。”
杜欽默默點頭,擡擡手:“面君要緊,有什麽事,回來再說。”
轺車遠去,淡淡煙塵中,阿離呆呆站着。良久,黯然垂首,望着手裏的東西——一個盛着蛇膽酒的瓷瓶,還有一樣,很奇怪,像是一件嬰兒的襁褓錦帛。錦帛已經很舊,甚至有些褪色了,但其上有金線繡着三個小字,在陽光映照下依然熠熠生輝。
這三個小字是——杜子夏!
此刻,渾然不覺的杜欽,正在内監的引領下,步入宣室殿。
杜欽剛剛長揖一禮,直起身,劉骜就張口問道:“杜君,西域之事,大将軍推介,說杜君必有良策,不知然否?”
這幾日朝廷上下都在讨論這個事,杜欽當然不需要介紹。事實上在他奉召而來之時,就猜到要找他何事,遂從容應對:“臣亦無良策。”
如果漢朝有眼鏡賣的話,此時必已跌碎一地鏡片。
劉骜一臉失望。
匡衡隻翻了翻眼皮,不作一聲。
王商臉色還是沉沉的,似乎沒有表情,又似乎就應該是這表情。
張譚捋須呵呵一笑,笑聲挺正常,隻有注意到他的眼睛,才能發現一閃而逝的輕篾。
隻有王鳳神色如常,隻是眼裏掠過一抹奇怪之色。以他所知,這樣的應對,可不符合這位智囊的一貫表現啊。
杜欽神色不變,他雖雙目如盲,但衆人的表情,卻如鏡映心裏,微微一笑,道:“臣無良策,但有一人肯定有。”
這是什麽節奏,你推我我推他?
諸臣面露苦笑,天子無精打采,懶懶道:“不知杜欽所說何人?”
杜欽合袖一揖:“庶人陳子公。”
陳湯?!
一聽這話,衆人面面相觑,而匡衡的臉色則變了變。
爲什麽變?無他,昔日的射聲校尉,堂堂關内侯,名震西域的陳湯,眼下變成了庶人,全因匡衡彈劾所至。
就在年初,匡衡上奏:“湯以吏二千石奉使,颛命蠻夷中,不正身以先下,而盜所收康居财物,戒官屬曰絕域事不複校。雖在赦前,不宜處位。”
丞相親自彈劾,這個面子天子不能不給,何況匡衡說的也是事實。于是,陳湯被免職奪爵,斥爲庶人。
可憐的湯哥,兜兜轉轉幾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據說陳湯聞诏之後,隻長歎一聲:“朝中無人呐!”
其實,陳湯朝中還是有人的,隻是,此時貴人尚在萬裏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