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最舒适的莫過于乘坐馬車了,雖然難免颠簸,但比起承受肆虐的寒風,實在好太多。
厚厚的車窗簾拉開,探出一張精緻的臉蛋,香腮泛着幾分烘烤的潮紅。剛吸了一口寒氣,車窗邊人影一閃,一個騎士傍窗而行,拉下面罩,臉出一張毫不遜色的俊朗面容。
“啊!是家主。”昭君慌忙頓首緻意。
張放微笑道:“車裏暖和,爲何要開窗,想透透氣麽?”
昭君輕聲道:“婢子想看看赤谷城什麽樣。”
昭君将與所有漢民一起,被留在赤谷城。對于這座将要帶走她半年青春歲月的塞外古城,心存好奇,意欲先睹爲快,這心情,張放也是能理解的。
張放一勒戰馬,向側旁馳出數步,不再遮斷昭君的視線,長鞭向北一指:“喏,那不就是。”
昭君瞪大美目,平緩廣闊的草原上,一座雄偉的山城,映入眼簾。
冬日淡淡的陽光照在紅色的山谷,深藍色的天空下,那金色的雄偉城堡在夕陽下傲然挺立在一片紅色沙石山谷之中,仿佛融爲一體。依稀能看到,幾條如蛇階梯依山勢而建,蜿蜒而上,交彙于山巅。而那山頂那城堡尖,呈少見的純白色,遠遠望去,似是天山雪蓮,飄落其上。
“赤谷城,就是紅色山谷之城。”張放鞭梢遙點,“那最頂的白色尖兒,就是烏孫王宮。”
昭君出神望了半晌,輕聲問道:“昭君聽到一個傳說,這是當年烏孫昆彌獵驕靡爲迎娶細君公主而建的城池,是這樣麽?”
張放含笑:“既是傳說,你就當傳說來聽吧。”
一國之都,功能隻有一個——保衛君臣國民,防禦外敵入侵,怎可能是爲了迎娶一個公主而建?就算是中原皇帝,要讨某個妃子歡心,也不過就建個宮室高台,沒見誰建個城池。更何況,當年的細君公主嫁到烏孫之後,隻是個右阏氏,地位尚在左阏氏匈奴居次(公主)之下。迎漢公主要修一個城堡,那迎匈奴居次是不是得建個“小龍城”?
事實上,赤谷城是公元前161年左右建成的,而當時細君公主還沒出生呢,八杆子打不着……
長長的隊伍,終于來到城堡下。而烏孫大昆彌雌栗靡,也終于現身,親自出城迎接。爲了表達對漢使的敬意,雌栗靡啓動了西域拜迎的最高禮節“踏膝”。
所謂“踏膝”,即兩排人相對跪坐,由貴客踏其膝前行——作用類似後世的迎賓紅地毯。今次雌栗靡爲張放這位漢使準備的“紅地毯”,就是其國之民一百零八人。
這種以人爲毯的禮節,在西域很盛行。據說當年的匈奴僮仆都尉,凡入諸邦城,必踏膝。有時候,踏的還是各邦國貴人的膝。
安國的脫帽跣足,是拜會的最高禮節,而“踏膝”,則是最高迎候禮。當年張放曾對陳湯說過,終有一日,他要踏着西域諸君的膝蓋走進諸國城邦,指的就是這個。今日雖然踏的隻是烏孫國民之膝,他日焉知不能踏其王膝?
張放甩镫下馬,掀帽解麾,持節而行,從容踏上兩排伏跪于地的烏孫國民之膝,一步一步,穩穩向前。
身後漢軍士兵與漢民的目光,默默追随那随風舞動的潔白旄節,以及那個挺拔而堅定的身影。
五十四步踏完,在張放靴底落地的一瞬,先是兩個宮廷仆人打扮的烏孫男仆,執草葉爲張放彈灰掃塵。随後,是幾個烏孫少女懷抱白色廣口罐,蘭花指沾陽春水,向張放身上彈灑。
有幾滴彈到張放臉上,嗯,并不涼,溫溫的,居然是溫熱的水,還帶着淡淡芬芳。張放含笑緻意,把幾個烏孫少女看得臉紅耳熱,心如鹿撞。之後又圍上來一群烏孫少女,爲張放披上一件白色裘麾。之後才一齊退下。
完成一系列潔淨儀式之後,望着煥然一新的少年漢使,烏孫大昆彌雌栗靡哈哈大笑,張開雙臂,無比熱忱地迎将上來。
張放也伸出雙臂,與雌栗靡把臂言歡。
雌栗靡張口第一句就是:“久聞枭單于首級之‘青銅天将’大名,今日有幸相見,我雌栗靡今後在部族帳議時,終于可以接得上話了。哈哈哈!”
張放之所以能得到如此禮遇,不僅僅因爲他的漢使身份——不是每個漢使,都能有如此高規格禮遇的。半甲子以來,能得烏孫大昆彌如此相待的漢使,隻有長羅侯常惠、馮夫人馮嫽。張放,是第三個。原因就在于,他四年前擊殺郅支單于之舉。
漢匈争西域百餘年來,何曾聽說過有漢将斬單于之事?張放單憑這個戰績,就足以震動西域諸國,令雌栗靡以“踏膝”之禮相待。
張放細細打量這位烏孫國君,大約四十上下,身量頗高,體形中等。他戴着鑲金絲卷毛邊氈帽,須發黑亮,五官深邃,眼珠子是淡褐色。更偏向于中亞人,漢人特征不明顯。
漢人特征?正是。張放出使之前,包括這一路上已做足功課,對雌栗靡,準确的說,對烏孫王族世系已有充分了解。這雌栗靡,還是真漢朝天子的外甥,他的曾祖母,正是漢朝公主——解憂公主,劉解憂。
烏孫大小昆彌分裂後,首任大昆彌,就是解憂公主與翁歸靡所生長子元貴靡。元貴靡即位一年後病卒,繼位者爲元貴靡之子星靡,這位星靡也跟他老子一樣短命,同年病卒。于是,其子雌栗靡繼位。
這麽一算,雌栗靡正是解憂公主的曾孫。而這位大昆彌,也總算結束了大昆彌世系的短命史,自前51登位,迄今已整整二十年。如果曆史不曾改變,他的王運,還将持繼二十年。
隻是,摘星城畔,卧榻之旁。他的王運,以及烏孫國運,還能如此這般長久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