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放就站在那天莫頓立馬之處,從山坡俯視,周遭情形一覽無餘,此刻他臉上,沒有半點表情。護衛士兵流水價地向他報告各種情況:
“……一共發現二十七具屍體,或利器、或撞擊緻死。屍體經過掩埋,但比較匆忙,有的深有的淺,淺的被野獸刨出、齧咬,屍骨不全……”
“禀君侯,已經勘察完畢。雖然時隔多日,但因人迹罕至,且夏季風沙較少,四周各種蹄印、足迹還保留得比較清晰……這确實是事發地。旅隊當時正紮營休息,遭到大股人馬突襲。襲擊者從三面合圍,因爲突襲太快,流民們甚至連跳河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禀君侯,丘隊率已率二十騎到附近搜索,希望能有所獲。”
張放一行,是在事發七日後出現此地。在完成出使匈奴使命後,使節團一分爲二,張放帶着扈從、班稚、公孫覆以下三十漢騎兵,在交河壁軍司馬杜勳等二百騎護衛下,前往西域都護府所在地烏壘城。直到入城後才知道,流民團已先期抵達,但墨秦與鄧展改變主意,河東遷移漢民已經出發。
張放對二人更改計劃表示贊賞,畢竟現在才是八月,如果就此停留,不但加重都護府後勤壓力,更會影響明年第二批遷移。但張放也考慮到三個月難以趕到摘星城,比較理想的是先到烏孫赤谷城——在這一刻,張放與班行竟想到一塊去了。
張放并不知道班行、墨秦、鄧展已做出了相同決定,他打算利用全騎快速的優勢,趕上流民團。
段會宗與郭習、杜勳商議後,決定派出一隊人馬護送張放一行到龜茲國與溫宿國交界處。這隊人騎的領隊,同樣也是張放的老熟人——剛晉升隊率不久的丘仲。
要問整個都護府最感激張放的是誰?毫無疑問,必是丘堂、丘仲父子。若非張放當年援手,丘堂怕不止斷一條腿那麽簡單。有此恩德,不難想象丘仲的保護決心與力度。
段會宗顯然不是随意點兵,而是下了一番調查工夫的。張放算承了他這個人情。
計算時間,流民團已出發半月,張放估算腳程,預計能在七日後追上——确實,他在七日後追上了,但萬萬沒想到,會看到這樣一副場景!
聽完各項禀報之後,木立良久的張放才發出一道指令:“将遺骸重新掩埋,深埋,再立塊石碑,刻上‘大漢河東移民罹難處’。”
公孫覆頓首抱拳:“諾。”
張放招招手:“叫龜茲人過來。”
龜茲國君也派了向導,之所以沒派騎兵護送,那是因爲張放這支隊伍的實力,足以碾壓一個西域中等邦國了,哪路不開眼的馬賊敢招惹?
龜茲向導是個中年瘦子,還是一個小官,管理商貿交易的。當然,這芝麻官在使節團面前,跟小兵差不多。
龜茲向導一直遠遠看着,心驚膽戰,聽到漢使有召,心下惴惴,畢竟這是在他們龜茲國出的事……向導走近那位帥酷的漢使,強擠笑容,一揖到地:“漢使有召,不知……”
“這附近有大股馬賊強盜麽?”聲音淡淡的,卻透着一股瘆人寒氣。
龜茲向導擦了擦汗,賠笑道:“此處距國都延城不過三百裏,左近三十裏外還有敝國所設的烽燧,這裏也還在敝國巡騎範圍内……”
“我隻問,有大股馬賊強盜麽?隻回答問題就好,廢話不要多說。”
富平侯的語氣還是那麽平和,龜茲向導流的汗卻更多了,不停擦拭,一疊聲道:“沒有,絕對沒有!”
“小股馬賊呢?”
“這個,倒是有兩三股。”
“說出他們的名号,還有活動地帶。”
“這個,下官所知有限……”
“知道多少說多少。”
“是、是。”龜茲向導隻能在心裏爲那幾夥馬賊默哀了。
龜茲向導剛把方圓幾夥馬賊的情況說個大概,遠處揚起幾股淡淡煙塵,數騎飛馳而來。
張放仰臉,目注前方,望着那幾騎漸近,認出是丘仲與他的手下……咦,似乎夾雜着一個胡人,什麽情況?
過了一會,丘仲數騎馳近,翻身下馬,向張放行軍禮。那個胡人則趴伏于地,行了個參見貴人的大禮。
見張放目露征詢之色,丘仲示意胡人上前,恭聲道:“禀君侯,我們在二十裏外發現這個牧羊人,詢問之下,他說五日前曾有一個渾身淤泥的漢人,向他求助……”
張放聳然動容,立即召牧羊人近前,用匈奴語詢問。匈奴語是西域流傳最廣的語言,牧人所說的也大同小異,至少能聽懂。
據這牧羊人所說,五天前的黃昏,他正在帳子外煮食,突然聽到自家牧犬叫得厲害。循聲源看去,見到遠處行來一個人……流浪的牧人對陌生人還是有所警惕的,但看到來人舉止有禮,言語和善,雖然胡語說得不利索,但日常對話還能聽懂,牧人便收留了這個落難漢人。
落難漢人隻在牧羊人帳子裏休息了兩天,打聽附近情況。第三天,他離開了,留下一枚随身玉佩,作爲答酬。
張放接過牧羊人雙手呈上的玉佩,翻轉背面,一個字清晰的“墨”字映入眼簾。
張放笑了:“是墨秦!我說嘛,怎麽可能全被包餃子,一個漏網的都沒有……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牧羊人向北一指。
衆人面面相觑,張放笑容愈盛:“好一個墨秦,居然敢隻身勇闖。”
班稚忍不住道:“可是,是不是太魯莽了?隻身一人,追蹤群盜。他應該等我們來,大家彙合,然後告訴我們是誰幹的,再一起……”
“他已經告訴我們了。”張放舉起玉佩晃了晃,道,“取紙來。”
韓駿很快取來一張白紙,張放将白紙蒙在玉佩上,随手撿起一塊燒焦的木炭,來回塗劃……很快,兩個細微的白色字迹顯現出來。
衆人一齊探頭湊近,兩個字清晰映入眼中。
莫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