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一人踏入宮門,行走之際,袖裾飛揚,顧盼自得。趨步至丹墀下,俯身下拜:“兒臣奉诏出使中山國,傳達聖意,告慰哀王。前後兩月又十日,今方歸來,特向父皇交令。”
元帝平和的聲音傳來:“太子一路辛苦,起來吧。”
劉骜恭聲道:“爲父皇代勞,乃是兒臣的本份,談何辛苦。”
“中山哀王之事,辦得如何?”
“一切遵照父皇旨意辦理,中山王府上下,俱感父皇恩德。”
“如此便好,可憐哀王韶華而逝,尚無子嗣……”
元帝看到眼前的太子,不由得想起與他一般年歲,又總在一起遊學,如今卻早早辭世的幼弟,一陣難過,悲從中來:“當年哀王離京,音容猶在,不成想這一别竟是永訣。唉!我的幼弟當真是福薄啊……”
張放距離得近,聽出元帝言語之間,隐有哽咽之聲。看來“老皇帝”對這位跟自己兒子一般大的幼弟,還是很疼愛的。
張放目光轉到劉骜臉上時,心裏突然咯登一下,劉骜神色恭順,面帶微笑——這本是在皇帝面前最标準的表情,但現在這氛圍,不合适啊!
張放不知道的是,在他側面上首,史丹正拼命向劉骜使眼色,但此時這位太子距離皇帝太近,目不斜視,壓根沒看到。
劉康輕咳一聲,用袖子掩了掩嘴,希望用這個動作引起兄長注意。
但是,已經晚了……
嘭!重重一響,不知擊打何物,旋即元帝怒不可遏的聲音傳來:““安有人不慈仁而可奉宗廟爲民父母者乎!”即使沒敢擡頭,也可想見元帝龍顔變色。
這話太重了!
太子劉骜前一秒還滿面帶笑,下一秒,整個人就“斯巴達”了。
不光他,滿朝文武都吓住了,這是什麽情況?
劉骜噗通一聲跪下,重重叩首,驚惶之下,也不知說什麽好,隻能一個勁叩首:“父皇息怒,是兒臣失儀,請父皇責罰。”
第一天上朝,就碰到這種事,張放真不知是不是自己運氣太背。身爲朝堂菜鳥,他想幫也無從幫起,除了随大流躬身頓首,也實在做不了什麽。
就在緊要當口,蓦聞一聲:“臣向陛下請罪。”
一人步出,退至太子身後,伏于丹墀之下,脫下蟬冠,連聲請罪,正是史丹。
史丹這一出,頓時令盛怒的元帝被轉移了注意力,詫異道:“朕責太子,與卿何幹?”
史丹将蟬冠平平放于地上,謝罪道:“旬月以來,臣誠見陛下哀痛中山王,以至損龍體。今日太子當進見,臣竊戒太子毋涕泣,以免令陛下感傷,不想引得陛下震怒。罪乃在臣,當死。”
劉骜也福至心靈,垂涕悲泣:“史君所言,兒臣亦深以爲然,故循囑行事。請父皇以天下臣民爲重,切莫感損,隻要父皇龍體無恙,兒臣願與史君同罪。”
石顯、許嘉、匡衡等幾個大佬也紛紛表态,稱太子孝心可憫。
元帝沉默一陣,歎了口氣:“原來如此,太子、史卿多慮了,都起來吧。”
這樣也可以?!張放覺得腦袋有點不夠用了,這種話一聽就知道是事後補鍋,怎麽皇帝這麽好哄?不過轉念一想就明白過來了,這明擺着是皇帝知道自己失态了,而史丹的請罪,正是給他一個台階下,他豈能不下?
張放擡眼從那幾位朝堂大佬臉上飛快掃過,看到的都是一副淡定的表情——原來如此,這就是朝堂政治學麽?
張放感慨之餘,也不禁暗暗在心裏豎起大拇指,這史丹不愧爲天子近臣,果然熟知天子脾性,三言兩語就化解了太子危機,這危機公關做得好。同時張放又想明白一點,史丹這樣做,不是他自恃得天子恩寵逞強出頭,而是他必須這麽,誰叫他是太子中庶子呢。
太子失儀,首先要問責的,就是他這位中庶子,他避不開的。正确的做法就是像這樣,把所有的事都攬在身上。如此,在天子眼裏,他是盡責的忠臣,沒有辜負期望;而在太子心裏,這人情又重重加上一筆。
史丹這一招,兩頭讨好,不愧爲官場人精。
張放暗暗記在心裏,今天史丹可算是爲他上了寶貴的一課。
這第一天上朝,就令張放印象深刻,看來朝廷這池水很深呐……
真正令張放悚然的是,元帝斥責太子這句話是脫口而出的。什麽樣的話會不過腦脫口而出,從心理學角度說,那就是心有所想,并郁積于心。皇帝對太子不滿已經到這程度了麽?
如果是在後宮,太子叩見皇帝,皇帝不滿太子态度,當面訓斥,還可以說是父親教訓兒子,算是家事。可是搬到朝堂來,性質就大不一樣了。這樣在群臣面前,落太子的面子,一旁還有史官作記錄,說不配爲人君的重話,這讓群臣心裏怎麽想?
皇帝這樣做,居心何在?
張放腦海裏不其然閃過數月之前,在鳳栖原守孝時,劉骜談到父皇對劉康時的郁悶神情。心有所思,眼光也很自然瞟向劉康。
張放眼神銳利,又距離劉康很近,他看到的是那年輕俊秀的面龐上,有着弟弟對兄長的關切之情,還有如釋重負的寬慰……慢着,爲什麽眼裏會有一絲一閃而逝的失望……
張放立即收回目光,眼觀鼻,鼻觀心,心如潮湧——這就對了,皇帝釋放了那麽多或明顯或含糊信号,劉康怎能沒有一點想法?
其實十三歲以前的張放,與三位皇子都有來往,不過以當時張放的品性而言,最投緣的是太子劉骜。劉骜、劉竟、史邯、于恬、張放,五個非王即侯的******,最喜宴飲作樂,博戲冶遊。以五人爲核心,加上一衆官宦世家少年,形成一個小團體。
劉康此人,性格與元帝很相似,溫文爾雅,博學多才,喜靜不喜鬧,接人待物,中規中矩。這樣的性格,自然與當年那個張放完全尿不到一個壺裏。
既然已經站了隊,張放也沒得選擇,必須堅定站在太子劉骜一邊,這是立場問題,不容含糊。
隻是今日所見,結合以往所聞,張放心裏突然沒底——這劉骜還會如同曆史那樣,登上皇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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