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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修來了,坐吧。”
“謝家主。”
在張放左首跪坐的青年,年方弱冠,眉清目秀,就是身體單薄點,與他父親一樣。這就是張氏二房張平庶長子,張昱,字孟修。
杜陵張氏年輕一輩中,除了張放之外,就數這張昱比較引人矚目。至于張承彥,是近半年來才因孝行聲名鵲起,後來居上,算是張氏又出一才俊。張昱目前在太學入學,明歲便有望入朝爲郎官,前途大好。他唯一的短闆就是出身不好,是侍妾所生,雖長而庶。若不是這個出身,當初差點接替未歸的張放行大殓扶殡的人,就不是張承彥而是他了。
以前的富平少侯是如何與這位堂兄相處的,張放不知道,也不需知道,他找張昱來,不是爲叙舊,而是尋找真相。
“家逢不幸,放自回府以來,奔波勞碌,心哀若死,一時未能顧及孟修,直至今日方有閑暇會晤,望兄見諒。”
張昱頓首道:“家主言重。昱添爲二房之長,未能替家主分憂,着實愧煞。”
張放擺擺手,問道:“孟修在此居住月餘,可還滿意?”
張昱點頭:“甚好。”
張昱早在其祖父時就已分家自立,在灞水一帶有兩處莊園,在香室街有一座府邸,此外在平原富平封邑,還有數頃田産。雖比不得富平侯,卻也算是富貴人家了。
張昱平日是住在自家府邸的,近兩個月來,因富平少侯守制,主母入宮休養,若大侯府,家令張敬臣獨木難支。故而暫居于此,與張承彥一道,幫忙打點應酬。
客套完畢,張放話鋒一轉,直切正題:“丁甲是孟修府上家奴吧?”
“丁甲?”張昱愣了愣,怎都沒想到家主莫名問起一個仆人來,定定神,道,“是,是我的僮仆,他怎麽了?”
“此人現在何處?”
張昱想了想,這才記起:“今早丁甲向我告假,說家中有急事,要返家處理,歸期倒沒說……怎麽?此人可是觸犯家法?”
張放道:“昨夜我召見府中盧妪,詢問些事。盧妪離開後,被這個丁甲截下,以金餅誘之,套問我所詢何事……”
張昱吃驚地瞪大眼睛,又驚又怒:“這個潑奴,好大膽子,竟敢如此!”
張放淡淡掃了張昱一眼,道:“孟修家資果然豐厚啊,給家仆發工錢都是用金餅結算。人說富平侯富甲長安,嘿嘿,卻也是自愧不如啊。”
張昱額顯汗迹,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半晌才呐呐道:“這金餅,不是我給的。”
張放眼神犀利:“他可是你的家奴。”
張昱咬咬牙,頓首道:“請家主稍待一二,我立刻讓人把這潑奴抓來,一問便知……”
“晚了。”張放微微一歎,“他已經死了。”
張昱是太學生,習儒學,平日很講究禮儀,舉止端莊,但在這一刻,竟不自覺張大嘴巴,兩眼瞪大。
張放遂将萬章所言之事如實相告,末了說道:“手裏有來曆不明的錢财,陰探主上,突然告假,死得不明不白……孟修,你能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麽?”
張昱汗濕後背,已經說不出話了,最後隻能是慘然一笑:“昱無話可說,請家主責罰。”說罷伏身于地,甘領責罰。
張放歎息起身,搖搖頭:“孟修啊孟修,你是真不知此事的後果啊!”
當張放從張昱身前走過,直出大門時,身後傳來張昱的聲音:“請家主責罰。”
張放腳步一頓,回頭說了三個字:“不是你。”轉身離去。
留下一臉懵圈的張昱,反複咀嚼“不是你”三字,百思不解。
的确不是張昱。張放雖然沒有使出大招,但憑着測心之眼,他已經能确定,張昱不知情,他的否認是真實的,他沒有說慌。這個丁甲,是個煙霧彈,是那個幕後之人用以轉移視線的手段。不得不說,此人心思缜密,手段狠毒,失去利用價值的人,能毫不猶豫除去。那刺客如此,丁甲也如此。
不過,張放知道,現在他已經比對手快了一步。
首先這個人一定是富平侯府的人,然後他一定看到自己喚張昱入見,然而他一定想不到,自己這麽快就排除了張昱的嫌疑。畢竟所有證據都指向張昱,這位堂兄根本無法自辯,隻能請罪——當然,張昱絕對沒料到事情的嚴重性,這可不是區區一個家奴刺探主人隐私那麽簡單。
如果張放入彀,少不得要在張昱身上大費周折,浪費時間精力不說,更會動搖家族根本。輕則兄弟阋牆,家族失睦;重則指鹿爲馬,誤傷手足——端是好毒的心計。
既然已經搶到先手,就要善加運用,在對手沒反應過來之前,先行出擊。
“鄧展、初六、阿罴、宗巴。”
“喏!”
“在!”
“主人有何吩咐?”
“備車,随我出府。”
長安東北洛城門到宣平門交叉的大街,屬平民區,雖然隻占長安面積十分之一,卻是帝都内唯一可容平民居住的區域。能在此有一席之地的,最少也是中産階級,更多的是商人——商人有錢不假,但社會地位一如平民。在這另類的寸土寸金地面上,能有一座宅院,在普通百姓眼裏已了不得了。
便如張放一行來到的這個宅子,看上去不過後世三居室的面積,頂多百來平米,引路的裏長卻一邊稱贊一邊惋惜:“丁甲一家不過五口,又執賤役,能住這樣的宅子,挺不容易了,四鄰八舍都羨慕得很,偏偏遇上這等禍事。唉……”
張放驅車所至,正是丁甲的家。由于丁甲橫死,屍體還放在京兆尹的殓房,丁家還來不及辦喪事,因此隻聞哭聲,并未懸缟。
以張放的身份及丁家眼下的情況,他不便入内,便讓鄧展喚丁甲之妻應門。在闾門之前,裏長見證之下,詢問丁甲的情況。鄧展所提問題,都是張放事先拟定的,而張放也坐在車裏,隔簾細聽。
鄧展還沒問完,車裏的張放已經搖頭,知道沒什麽收獲了。
少頃,鄧展返回複命。裏長也一個勁贊道:“公子當真宅心仁厚,還送來殓禮,丁甲當了張府的仆人,也算是他的福份。”
張放沒報身份,這裏長也就想當然把他認做丁甲的主人張昱了。
張放從車窗縫隙看着丁甲的宅子,看不出,這丁甲竟然生财有道,随口道:“這宅子不錯,是租的吧?”
裏長也不無豔羨:“所以說丁甲運道好,這是兩個月前,一位公子送給他的。”
張放眼神一凝:“哪位公子?”
裏長搖頭:“沒見過,隻聽丁王氏提過,不過她也不清楚是哪位公子。”
張放立即對鄧展道:“回頭查查這宅子原主人是誰。”
裏長卻笑:“哪用查啊,小的知道,這是陽都侯的私産……”
張放目光暴漲:“你說什麽?陽都侯?”
裏長吓得渾身發軟,差點坐倒,語不成聲:“是……是啊……”
再看鄧展,也是一臉驚容。至于初六、阿罴、宗巴等人,則一臉茫然。
張放雖然惡補了不少長安權貴的封爵名稱,但并不是所有的都知道,尤其一些早已佚爵除國的名号,這陽都侯,就是其中一個。但可以這麽說,張放别的爵号不知道無所謂,這個卻一定、必須知道。
“哈哈哈哈!”張放拍欄大笑,車身震得直晃,“好心計!好手段!原、來、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