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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呱——”
随着一聲響徹天地的鷹唳,遠方厚厚雲層間冒出一點褐影,不過眨眼工夫,褐影愈加清晰。在天空盤旋數匝,倏地雙翼收束,一頭紮下。又是一聲清鳴,穩穩停在一隻伸出的胳膊上。
胳膊收回,現出張放的笑臉。張放一手輕撫紫金背羽,一手撥開雕腿毛茸茸的羽毛,露出一截拇指大小的竹管。将一塊肉塞進雕喙,順手解下竹管,振臂一揮,金雕撲楞楞升空,旋即投入林中,消失不見。
金雕紫金,隻認兩個主:一是鷹奴牙,二是張放。
張放就利用這一點,将鷹奴牙留在府中,爲他傳遞信息。用金雕傳遞信息,不但隐密,而且快捷,就算是朝廷十萬火急的八百裏快遞都遠不及也。
張放拔出竹管塞子,往掌心一倒,滑出一卷細帛。展開之後,大概隻有超市購物小票大小,其上寫着數行字:前宗正劉向,字子政,天子叔。永光(年号)初,數度彈劾弘恭、石顯,又評擊許車騎、馮右軍。下獄,旋釋,免爲庶人。博學有名望,雖庶人,朝野聲望足與匡相分庭抗禮。目下于府中校訂古冊,著書立說。
這是鄧展發來的消息,而消息提供人則是許二公子許恬。很顯然,這位劉子政就是許恬認爲最适合張放要求的人選。
張放這段時間當然不會白白閑着,他在惡補各種常識及資料。身爲權貴世家,最基本的常識,就是要了解朝廷構架及各級官員。從三公九卿,到各宗室外戚,再到得勢的與不得勢的王侯,都要有所了解。可以不認得人,但不可以沒聽過。
張放知道弘恭其人,這人也是宦官,并且是石顯的老大,他沒死之前一直穩壓石顯一頭。他死之後,石顯才冒頭的,這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這個劉子政竟把權閹與外戚兩派全得罪個遍,能不死恐怕全因他是劉氏宗親之故。而且能當上宗正的,必是皇室中德高望重者,這樣的人,皇帝是無論如何都不會下殺手的。
此人敢于向兩派叫闆,固然有他身爲皇族的立場原因,但這份膽識與硬氣,也确實令人刮目相看。皇帝雖将其免爲庶人,但依然對其保持相當敬重,如果他能出面,必定能打破僵局。
許恬果然有眼力(當然也可能是得其父指引),這個人,正符合張放的要求。
人選找到了,那麽,接下來該怎麽借力?
張放反複看着手裏的帛書,幾乎要從字裏看出字來,他如此專注,以至于三才連叫了好幾聲“少主,進食了”,都充耳不聞。
三才扭頭想讓大嗓門的阿罴來叫——這家夥雖然舌頭短,發聲含混,但不是啞巴,隻是說話困難而已。結果看到的是這渾人幾乎把頭埋進飯盆裏,吃得稀哩呼噜,湯汁淋漓,胡子衣服沾得到處都是……這是個吃飯大過天的渾人,指望不上了。
三才不得不上前兩步,舉起盛滿梁米的陶碗,正要再度開口,冷不防少主一聲大叫:“有了!”
一轉身,啪将碗碰飛,卻渾然不顧,直奔草廬。
三才扶額長歎,沒想到啊,回到長安,少主的困擾一點都不比塞外少啊!
那邊廂,阿罴已用手将灑了一地的梁米飯撥進自己飯盆裏……
……
午後,陰雨多日的天空終于放晴,長安尚冠裏前街劉府門前,迎來一位訪客。
馬車駛到側門,禦手勒停駕馬,跳下車座,從懷裏取出一片潔白的玉片,雙手呈給門僮。
劉府門僮看後,連忙向馬車恭敬行禮,然後告罪入府禀報。
不一會,門僮與一管事出來,躬身行禮:“主人有請公子。”
車簾一掀,探出一張俏麗的臉蛋,眯眼左右看看,扭頭笑道:“公子,可要小婢相伴入府?”
随後出現于恬那張不亞于俏婢的俊臉,輕笑一聲:“你在這等着就好,叔祖一向不喜小輩嬉戲。”
俏婢乖巧應道:“是,沁兒就在這等公子。”
于恬在禦手的小心扶持下,踩着腳踏闆下車,然後整理衣帻,讓小婢沁兒看看沒有失禮之處,方才進入劉府。
劉府管事在前面引路,于恬在後面暗暗嘀咕:“這個少子,一回來就給我出難題。幫他找到人不算,還要我轉交東西——難道他忘記了?叔祖逮到我們,哪次不考問幾句《詩》、《易》。平日裏見着繞道還來不及,今次卻要我送上門去,這不是要我好看麽?”
在于恬無奈地腹诽中,來到一處素雅的鬥室前。
來都來了,于恬也隻能硬着頭皮,恭恭敬敬向鬥室一躬:“侄孫于恬拜見叔祖,叔祖貴軀金安。”
鬥室玄關門打開,一仆立于門側,目光透進鬥室,可見室内燈光明亮,一個蓄着三绺長髯,氣度儒雅的青袍中年端坐案後,執筆書寫着什麽。聞聲擡頭,露出笑容:“是館陶家的仲子啊,難得有心來看我這老頭子,進來吧。”
于恬拾階而上,在玄關處恭敬除履,着襪入室,跪坐于仆人取來的軟墊上。
儒雅中年正是當代大儒劉向,微笑望着這個侄孫:“好像有幾年沒見了,倒是越發俊秀,不知學問比之品貌如何?”
于恬暗暗叫苦:“來了來了……”
劉向也不多說,劈頭就是幾個《詩》的要義,而且是越問越深。于恬初時還能應答自如,及至最後,汗濕重衫,如坐針氈。
于恬實在招架不住,顧不得搞什麽鋪墊了,趕緊從袖兜裏取出一卷印着封泥的帛書,雙手呈上:“叔祖,這是少子……哦,就是富平侯家的少子托我轉交給您老的。”
劉向本是滿面笑容,但一聽“富平侯家少子”幾個字,臉色頓時沉下來:“這就是你今日拜訪的真意吧?”
于恬啊了一聲,趕緊道:“當然不是,侄孫前幾日至杜陵祭拜,心有所感,想起多日未曾探望叔祖,故而……”
劉向大袖一拂:“速速收起,莫讓那個逆子之物污我之眼。”
于恬幹笑一聲:“叔祖,這不是少子之物,而是富平共侯之遺書。”
劉向一怔:“哦?什麽遺書?”
“少子前些時日,整理共侯遺物時,發現這卷帛書,記錄了一篇奇文。少子自言學識淺薄,不知此文可有副本留存于世,若有,則欲焚之以祭先人。故而以半篇殘文托侄孫轉交叔祖鑒定,以叔祖之博學,天下不作第二人之想……”
“既如此,且呈上來。”劉向懶得聽于恬拍馬屁,他的心思被“奇文”二字吸引。富平侯家藏書頗豐,有一兩篇奇文倒也是有可能的。
仆人接過帛書,以火烤軟封泥,再用刀削去,細細展開在書案上。
劉向秉燭細看,眼睛越睜越大,突然一拍案頭:“焚不得!焚不得!來人,備車,我要去杜陵,取下卷殘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