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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放并不知道,章台“煙雨閣”發生的一幕,既便如此,他也能猜得到,自己的歸來,會給長安某些人造成不安。不過,目下他的重心并不放在這裏,與私人恩怨比起來,關乎兩位大漢棟梁與幾千屯邊的漢家兒郎的命運更爲緊要。
張放手頭可利用的資源、人手都不多,更要命的是他還幾乎失去人身自由——古代服喪其實跟坐牢沒差。
按禮制,在出殡之後,孝子不能返家,而是須在親人墓前結草廬而居,是爲服喪。其間不能煮食、不能行房、不能聲樂,但不禁親友探訪。通常守喪時間爲三十六天,即可除喪。
居草廬、蓋薄衾、念招魂、吃冷食,除了方寸之地,不得四下走動——這與坐牢有什麽區别?
張放并不怕吃這些苦,與他這兩年的經曆比起來,實在是小兒科。令他傷腦筋的是,守喪其間,他的一言一行,都有無數雙眼睛盯着,不得行差踏錯半步,僅僅依靠鄧展,所能做的事情有限。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要先弄清楚這條司隸署令的出台始末,才能思考對策,希望于恬那裏能傳來好消息吧。
正月二十二,卯時正,吉,宜南行。富平共侯出殡,天氣陰冷,雖無雪卻有絲絲小雨。富平侯府族親上百,仆僮數百,在朝廷禮官引導下,執绋牽棺,浩浩蕩蕩出長安東面的清明門,前往杜陵下葬。
杜陵距長安不遠,也就二十多裏路,不過天寒地凍,又不能借助任何交通工具,隻能步行的情況下,還真不容易。
這點路張放并不放在眼裏,不過對于敬武公主而言,那就是苦難了。敬武公主的身體稍有起色,她可以不參與守喪,但出殡必須随行,除非真的病重到爬不起來。
但對于敬武公主而言,受苦難的不是自己,而是兒子。望着當先執绋,在雪泥中艱難前行的兒子,心疼落淚。
古禮“助葬必執绋”,绋就是拉柩的繩子,隻能由親友牽引。按制諸侯爲四绋,富平共侯出殡執绋者,爲張放、敬武公主、張平及張承彥,當然這隻是一種形式,并非當真出力。其中張承彥還承擔高唱挽歌之責。
當一行送葬者來到杜陵時,時已近午,杜陵令段會宗已率胥吏迎候。之後,在段會宗親自引領下,來到一處背山臨水、草木茂盛的高地。這便是張氏家族墓葬區,埋葬着從高祖張湯、一代侯張安世、二代侯張延壽、三代侯張勃,以及被封陽都侯的張賀、張彭祖、張千秋等等張氏先人。
本代富平共侯張臨,臨終前曾有言“薄葬不起墳”,家人遵其遺囑,除了天子賜予的玉衣、明器之外,隻陪葬代表身份的四駕馬車一具,少量漆器、陶器,别無長物。
而在墓地之旁左側二十步外,有一間臨時搭建的簡陋草廬,那就是張放未來三十六天的守喪居所。
下葬、殉器、封土、立碑……張放就這樣默默看着,面容木然,他擠不出淚水,但感謝老天,淋濕一身一臉,這樣看起來,也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了。
敬武公主一臉戚容:“我兒,你要在此獨居三十六日夜。這天寒地凍的,你這身子骨,如何受得了?”
張放麻木的臉肌動了動:“這點寒意,我這身子骨,不在話下。”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賢弟,請讓愚兄一同相守,可好?”
張放轉身,看到族兄張承彥一臉真誠的面容。
張放微微點頭緻禮以謝,道:“多謝仲兄。隻是,兄之孝賢無人不知,請把這個機會留給小弟,成麽?”
張承彥惶恐躬身,連稱不敢,再不敢多說。
直到張承彥退開,敬武公主才略帶責備對張放道:“承彥也是一片好意,想照應你而已,你不該說這話。”
張放謝罪道:“母親教訓得是,兒這就向仲傑兄賠罪。”
“算了。”敬武公主無力擺手,“今日之事甚多,且人多眼雜,你準備繼任家主了,得有家主的威嚴,不要随便向族人賠罪。”
望着敬武公主離開的背影,張放眼裏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是故意說那番話的,盡量把自己的言行往昔日“張放”身上靠,以免前後表現太過突兀,啓人疑窦——旁人倒沒什麽,頂多當他成長心性改變而已,但敬武公主不一樣,知兒莫若母啊。
傍晚,張放負手立于一方巨石之上,目送蜿蜒山道上那一串串火把,遠遠望去,如同一條火龍。前一刻還是熙熙攘攘,這一刻,冷冷清清。回想起臨别時敬武公主抹淚不停,滿面擔憂的情景,張放真的很想對她說,這一刻的安靜,才是他最想要的。
按制,張放可以留下兩三個仆人,照顧他的飲食起居。通常被留下來的仆人,被視爲下一任家主的心腹,是莫大榮耀。但當所有仆童滿眼熱切地望着他們的少君侯時,結果聽到的人選,令人錯愕。
張放指定了兩個人:阿罴與三才。
留阿罴倒是能理解,這個大塊頭一看就是天生的保镖。但那三才不過一廢人,自己還要人顧照,居然也得如此殊榮,當真令人羨慕嫉妒恨。
與大家猜想的差不多,張放把阿罴留在身邊,一是爲了約束他以免在府裏惹麻煩,二是可以當保镖。而三才則是當日東庚烽燧之戰中唯一幸存的府衛,斷了一條胳膊,全身無處不傷,能夠活下來,簡直就是奇迹。他的赤膽忠心,是無可置疑的。
張放用這種方式明示諸人,這個人雖是殘廢,但千萬不要試圖欺辱他。
火龍漸遠,張放從石頭上跳下,扶起一直跪在泥地裏的三才:“你身體不便,腿腳有疾,以後沒有外人在場時,免禮。”
三才擡頭,淚水滂沱:“少主對三才之恩,恨不能銜環相報,但禮不敢廢。”
張放輕拍三才肩膀,沒有再說什麽,舉步走向草廬。身後阿罴亦步亦趨,三才也趕緊從地上撐起,蹒跚跟在身後。
草廬内部如外表一樣,很簡陋,隻有一席、一衾、一案及數件陶碗陶罐而已,就連枕頭都是土塊,所謂“寝苫枕塊”是也。四面牆壁也顯得很粗糙,勉強算是不漏風。這倒不是因爲時間太過倉促,因陋就簡,而是風俗如此。守喪是表孝心之舉,身心所受的折磨越大,就越能彰顯孝心。無論貴賤,住的草廬都一樣。
草廬是沒有竈的,也就是不能生火煮食。除了頭三天不能進食之外,此後一切飲食,都由杜陵老宅的仆人送來。
張放摸摸薄衾,捶捶硬榻,用力搓了搓僵木了一整天的臉皮,呼出一口白氣:“很好,一切又回到了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