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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對于不可一世的草原霸主郅支而言,是漫長而灰暗的。
在今天之前,他就是這片廣袤土地的主人,什麽康居、大宛、大夏、大月氏、甚至包括曾經的西域第一強國烏孫,無不低眉順眼。若敢有違,他是想揍誰就揍誰,哪怕是曾接納了他,更送女送地,給了他這一切的“丈人”,也是照揍不誤。
直到那支可惡的軍隊出現之前,他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就是這片天地的君王——而這一切,在今日都被粉碎了!
空曠的“宮殿”裏,杯碗狼藉,食案傾翻,酒肉潑灑一地。這座城堡的主人,正把身體深深埋入熊皮座椅,雙手支額,垂首不語。
在宮室大門處,擠得滿滿當當,有男有女,俱是衣着華麗,披金戴銀的名王貴人及郅支的大小阏氏。廳堂雖空曠,這些人卻膽戰心驚,甯可擠在門口,也不敢進來觸黴頭。
在宮室正中,伏跪着一個血迹斑斑的人,正是駒于利受。他殺進殺出,終于逃了回來。但索古列就沒那麽好運了,在退至都賴水時,中箭落水,生死不明。而其部屬骨都侯莫頓,趁亂逃離,不知所蹤。
駒于利受逃回,證實了康居人倒戈,還有堅昆人、呼揭人及丁零人聯手殺上門來了。康居犀月部與堅昆人、丁零人的出現,不僅僅是兵力上的簡單加成,而是昭示了郅支已無處可去——天下之大,他已無立錐之地。
“難道我郅支已被祁連神抛棄了麽?”
不光是郅支,所有名王貴人都在這樣想。
“單于,到祖靈前祭祀祈禱吧。”大阏氏緩緩行來,憂傷相勸。
郅支一動不動,大阏氏還想再勸,蓦聞城外隐隐傳來呼号聲,聲浪很大,而且似乎源自不同方向。
衆人正驚疑不定,忽見一個滿頭大汗的傳信兵擠進來,興奮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大單于……有、有好多援兵!”
一直埋頭久久不動的郅支蓦然擡頭——雙目熬紅,布滿一條條蚯蚓般的血絲,灰冷的瞳子裏閃過赤漓漓的血意,整張面孔都是扭曲的、變形的,如同在強忍着什麽劇痛——這一刻,郅支如同一頭困獸。
郅支的聲音沙啞,卻出奇的冷靜:“探清楚,是什麽情況?”
駒于利受猛擡頭:“讓我去。”
郅支點頭,無力地揮揮手。
宮室裏一反方才死氣沉沉,諸貴人議論紛紛,同時暗派遣手下前往打探。在這節骨眼上,“援兵”這兩個字,太牽動人神經了。
消息很快彙總而來,同時駒于利受也帶來了一位康居信使。
信使帶來了好消息,的确是援兵,而且是康居副王抱阗親自率領的援兵。在康居大祭司烏陀的鼓動下,與郅支利益關聯的抱阗盡起疊利部阖族男丁,會同另外兩個部族部分受大祭司鼓動人馬,合計一萬二千餘人,從外圍反包抄圍城的漢胡大軍,爲絕望的匈奴人注入一劑強心劑。
本已陷入絕境的郅支,又迎來了轉機。
聽着城裏城外互相呼應,号角聲、擂鼓聲、嗚嗷嗷的嘶吼聲,郅支猙獰的面容終于平緩下來:“大祭司沒讓我失望,抱阗沒讓我失望,他們是大匈奴真正的朋友。”
駒于利受問道:“大單于,接下來我們要怎麽辦?”
郅支揪着大胡子,磨着牙,眼神堅定:“漢軍遠來,糧乏兵疲,必不能久攻。我們隻要堅守城池,守一個月,不!守半個月,這支聯軍就會垮掉。”
駒于利受也說出自己的發現:“漢軍與十餘國聯合擊我,各國之間,互不統轄,暗起磨擦。隻要我們堅守一段時日,敵軍必自亂。”
郅支仰首大笑:“便是如此。甚好甚好,駒于利受,你也沒讓我失望!哈哈哈哈!”
笑聲中,郅支緩緩站起,向外走去:“現在,我要去祖靈祭拜了。明日,我要讓漢軍與諸胡兒看到我的決心!”
……
這一夜,可謂風雲變幻。
郅支突圍,以及所逃方向,盡在甘延壽、陳湯預料之中。而郅支突圍的失敗,也不出所料。唯獨沒料到,康居人居然還在幫郅支!
以屠墨爲代表的康居人的出現,給了郅支當頭一擊,徹底絕了他出逃的念想。而以抱阗爲代表的康居人的出現,則反過來堅定了郅支繼續頑抗的決心——康居這個邊遠之國,居然成爲一場決定了大漢西域走向與北匈奴存續的命運之戰的最大變數。
現在,局勢演變成漢胡聯軍包圍郅支城,而上萬康居援兵又在更外圍反包圍城下的聯軍,形成一個夾心餅幹。不過,即便如此,聯軍仍然占有兵力優勢,這優勢足以支撐聯軍從容分兵,發起一場圍城打援的戰鬥。
面對新局勢,甘延壽、陳湯連夜召集諸将與各國王将緊急磋商。最後确定下來,時不我待,立即由都護甘延壽親率合騎校二千漢胡騎兵,逐一攻擊分部于郅支城周邊十餘處,不停對西征軍進行騷擾的康居兵。而陳湯則坐鎮中軍,繼續與郭習指揮圍城之戰。
這樣的應對,正是經典的圍城打援。
木樓的大火燒了一夜,整個夜空亮如白晝,百裏可見。各種喧嚣沸反盈天,這一夜,無人入眠。
天明時分,隻睡了不到一個時辰,相當于打了個盹,根本沒怎麽睡着的陳湯被一陣異響吵醒。
“何事?”陳湯是和衣而眠,也不用怎麽整理,立時坐起,抓住身旁的長劍。
帳簾一動,探進一個腦袋,卻是貼身扈從:“校尉,是張議曹。”
陳湯松了口氣,放下劍鞘:“讓他進來。”
不料帳外卻傳來張放的聲音:“我就不進來了,校尉,郅支城有好戲看了,你要不要上望樓看看?啊,我先去了。”
“好戲?”陳湯怔了好一會,才把這個古怪詞彙與“百戲”聯系起來。郅支發什麽瘋,這當口還觀看百戲?不過,不管郅支玩什麽花樣,他都必須盡快前往望樓察看。
陳湯率扈從剛出營門,迎面正碰上郭習,看那架勢,顯然也是要通知自己的。
郭習臉上表情甚是古怪,也不回答,隻道上望樓一看便知。
當陳湯登上望樓時,晨風吹來,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濃烈的焦糊味。觸目盡是焦木斷梁,間或可見燒焦的屍體,不時還有某處傳來金鐵交擊,人馬悲鳴之聲。
望樓一角,那個一身铠甲的少年沖他笑笑。望着那張神采飛揚、絲毫不見倦意的俊美面孔,陳湯隻有羨慕嫉妒恨的份了。
下一刻,透過袅袅青煙,陳湯看到了郅支城的情況,而眼前的景象,即使事先做了充足心理準備的陳湯,也不禁爲之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