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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的風雪固然冷冽,卻終究擋不住塔裏木的春天到來。戈壁的冰雪剛剛消融,都護甘延壽就開始履行職責,督促田卒在春種之前,先行訓練。
都護府的漢軍屬于屯田兵,類似後世農墾兵。忙時耕種,閑時操練,每年有夏操與冬操兩季例行操練。都護府也可以依據西域當前情況進行調整,增減訓練時間。不過,無論增減,都以不影響春耕秋收爲前提。
糧食是都護府穩定的根本,而都護府又是西域的穩定根本,容不得半點差池。
甘延壽提前操練之舉,也是在爲他們的計劃做準備……但是,一份從長安驿傳而至的批文,給他們迎頭澆了一盆冰水。
張放在接到陳湯邀請時,還當是尋常宴飲。等到地頭,步入陳湯的宅院,看到屋裏隻有滿面沉郁的陳湯一人,還有案幾上那卷醒目的木簡,心下頓時明白幾分。
張放揮退近侍,自行除履,着襪而入,往右側案席一坐,先揭開案幾前的甕蓋嗅了嗅,笑了:“醪糟啊,甚好,甚好。”随即自取陶碗倒了一碗,也不多說,自飲自酌。
西域比較流行馬奶酒、酪漿與葡萄酒,前兩樣既酸且騷,張放是無論如何都喝不下,甚至大漢境内各種低度談酒他同樣不習慣。惟一還能勉強入口的,就隻有帶點甜味的醪糟及果酒了。至于葡萄酒,即使在西域,也隻有貴族才能偶爾喝到,都護府裏收藏也不多。張放嘗過,酸味太大,還有點澀,可能是發酵技術的原因,反正不合他口味。
陳湯也倒了一杯,向張放示意:“公子可願嘗嘗這個?”
“是什麽?”盛情難卻,張放接過呡了一口,眉頭一皺一揚,不動聲色遞還,“黃連酒?有性格。”
陳湯訝異不已,張放不但能喝出是黃連,而且并未吐出,而是從容咽下,着實不簡單。而張放接下來的話更讓他吃驚。
“陳君此刻飲此酒,想必是因酒如心情之故吧?”
陳湯直直盯住張放一會,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歎道:“公子當真聰慧過人,今日非此酒不能澆我胸中塊壘。”
案幾上的木簡是朝廷令喻,張放自然不會去看,但他不用看也知道内容是什麽,想必比陳湯所飲的黃連酒更令人苦澀。陳湯與甘延壽的雄心壯志,被這一爵“苦酒”澆萎了。
張放向對面空案看了一眼:“甘都護呢?”
“到校場練兵了。”
“練……兵?”張放瞪大眼睛,這時侯甘延壽還有這心情?該不會是還沒接到消息吧?
陳湯懂他的意思,搖搖頭:“君況是第一個看到的……胸中塊壘,我以酒澆,他以刀削。”
張放默然點頭,碗口湊近嘴邊,突然停下,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這公文還有誰看過?”
“君況、我、還有公子你,就隻我們三人。公文通常在早會時由府丞向諸府吏宣讀……”
“那麽,能不能由你來宣讀?”
“自然也可,爲何……”陳湯順口應答,蓦然瞠大眼睛,整個人定住,驚駭望向張放,“張公子……”
張放笑了,他知道,陳湯一定明白自己的意思。他不知道,曆史上的陳湯,是如何做出那個膽大包天的決定的。如今看來,至少他還沒有這方面的想法,既然如此,自己就“幫”他下決心吧。
“若我沒記錯,陳君已過四旬了吧?”
“去歲剛過。”
“恕我直言,夫子雲,四十而不惑,陳君一定會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麽,要怎樣才能得到。”張放伸出兩根手指,直視陳湯,“我隻說兩句,取舍但在陳君。一、高祖遺訓‘非功不侯’;二、功名祗向馬上取,便是英雄一丈夫。”
“功名祗向馬上取……功名祗向馬上取……”陳湯喃喃叨念數遍,眼裏有火苗在燃燒,猛地用力灌下一大口苦灑,啪地将碗一砸,吐氣開聲,“大丈夫當建功于世,豈可坐困愁城?”
這時門外一聲喝彩:“子公豪言壯語,卻不知何出此言?”剛剛操練回來,卸下铠甲的甘延壽,一身熱氣,大步跨入。
陳湯哈哈一笑,一指案上公文:“朝廷已頒明旨,許可你我将兵擊胡。天子聖明,諸公明見,我等自當不負聖望,一戰抵定西域!”
甘延壽腳一軟,差點沒跌個屁股墩,手指陳湯,瞪眼如鈴,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一句囫囵話。
張放推案而起,漫聲道:“昔年壯武侯抗旨,龜磁城下斬姑翼,方保我大漢威名不墜。先帝事後非但不見責,反得以封賞。更有當朝右将軍,莎車城外斬名王,回朝請罪,天子不罪反賞,遂有封侯入閣。更不消說更早前之傅介子刺樓蘭,爲大漢掃平阻礙……再說句通俗點的,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二位不想在這個職位上終老一生,碌碌無爲吧?”
張放這話是有典故的。曆經武帝、昭帝、宣帝、元帝的四朝元老,谥号壯武侯的傳奇人物常惠,曾經是蘇武的副使,與蘇武一樣,被匈奴關押了十幾年才返漢。宣帝時,曾被派使烏孫。常惠臨行前曾上書,請求懲處十餘年前殺害屯田交河壁的使者校尉賴丹的龜茲人。但宣帝不欲節外生枝,沒有同意。而得到大将軍霍光“便宜行事”指示的常惠,一到烏孫,就聯合諸國,讨伐龜茲。最終迫使龜茲王在兵鋒下低頭,将殺害賴丹的權臣姑翼交出,旋即被斬于城下。
凱旋而歸的常惠,最終并未因違背聖意受責罰,反而得到天子厚賞,此後一路青雲。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同樣在宣帝朝,元康元年(前65年),衛侯馮奉世出使西域。聞知莎車王殺漢使路充國,斷絕北道,圍困都護,形勢萬分危急之。遂果斷矯旨發諸國兵,攻破莎車,斬莎車王。事後天子亦未見責,馮奉世更因此封侯,拜入麒麟閣,位列十一功臣之一。
至于傅介子斬樓蘭王,更是無人不知。
這可都是前輩壯舉,足以成爲後人的楷模。
以上這些都是張放近段時間惡補的西域掌故,沒想到這麽快就能用上。聽到這話,莫說陳湯,就連甘延壽的眼睛都發亮了。
甘延壽呼吸急促,雙拳緊握,咬牙切齒,内心掙紮,良久還是搖頭,語氣艱澀:“此一時,彼一時,眼下之朝局,與當年大不同。貿然行事,隻怕後果難料……”
“甘君若實在擔心的話……”張放托着下巴想了想,雙手一拍,“不如這樣,甘君退居,陳君接手。這樣将來朝廷怪罪下來,至少有個托辭,不至于兩人都倒黴,便可有圜轉餘地。”
甘、陳二人互望一眼,的确是個辦法,但以什麽理由呢?
正好此時一陣寒風透過簾縫吹來,甘延壽剛騎馬回來,出了點汗,打了個冷顫。
張放眼睛一亮,向他一指:“你病了。”
甘延壽瞪大眼,莫名其妙:“我沒病……”
“不,你病了!”張放加重語氣道。
陳湯的眼睛也亮了:“對,君況,你是病了,而且很重。”
甘延壽張大嘴巴,指了指張放,又指向陳湯,一時說不出話來。
張放暢笑拂袖展臂,向二人遙遙伸掌,以略帶沙啞磁性之聲,低沉緩慢,一字一頓:“傅介子刺樓蘭,常惠定龜茲,馮奉世平莎車,如今再加上你陳子公,你甘君況,共破匈奴,必成千古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