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數九寒天,一年中最冷時節,西域的寒冷,更甚中原。連續數日,狂風呼号,大團大團的雪花夾分着雪粒打穿了不少屋頂,甚至壓垮了一片營房,至于被凍死的牲畜就更多了。
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晴天,雲開日出,屯田士兵及家眷們紛紛出動,從庫藏運來木檩木條,重新修築營房,争取在下一場風雪來臨前完工。
當大夥熱火朝天幹着,屋頂上有人驚奇指着遠處大呼小叫:“看呐,那、那是誰?”
被驚動的人群,上百道目光齊刷刷看去——不遠處的确有幾個人影。這不奇怪,風雪連日,難得放晴,誰不想出來透透氣?有人有啥稀奇。但衆人運足目力細看,還真是稀奇。
遠處一個少年,居然在這數九寒天裏脫得隻剩褲衩,沿着被鑿出的冰池跑圈。随後,縱身跳入寒冷刺骨的冰河裏……
“這誰家的娃?瘋啦?”
“不會是害了熱疾吧?”
“恁凍的天,也不怕凍掉那話兒……”
“哈哈哈哈……”
田卒與家眷們停下手裏的活計,笑得前俯後仰。
直到有個眼尖的人驚呼:“那、那是張小郎君!”
所有的笑聲頓時被掐斷,有幾人收聲太急,差點沒噎住,嗆咳不止,涕淚直流,來不及擦試就被凍在臉上,那叫一個難受。
田卒們沒看錯,大冷天玩冬泳的,隻有張放了。他讓鄧展、陶晟與府衛們鑿冰爲池,自己在一旁活動筋骨。等池子鑿好了,他也活動開了。然後,衣服一甩,卟嗵!
正長身體,有用不完的精力,有大把時間……不用來鍛煉,造就一副好筋骨,以及堅強的意志,還有耐寒力,豈不是白白浪費?
一旁韓氏兄弟看得直咂舌,青琰也捂嘴咕咕笑個不停——若是一般小姑娘早羞跑了,隻是青琰何時當自己是姑娘?
池子裏“浪裏白條”邊呵白氣邊大呼痛快,還不停向韓氏兄弟及府衛招手。兄弟倆倒是躍躍欲試,府衛們猶豫着朝兩位頭看了一眼,被狠狠瞪回,警告之意明顯,便不敢造次了。
遠處傳來一陣喝彩:“公子好氣魄!好體魄!”
張放用力搓了把通紅的臉,順水拭去水珠,吐出一口白氣:“陳君何不下水一試?”
陳湯披着裘襖緩步而來,呵呵大笑:“老夫豈敢與公子相較。”
張放遊近池邊,揮退陶晟欲扶,撐住池邊,一躍而出,接過厚毯,滿不在乎擦試着熱氣騰騰的身體。幾個月下來,少年的身體已經有了像模像樣的肌肉,再這樣下去,當初豆芽菜一樣的孱弱之軀,說不好真能讓他鍛煉成型男。
在衆人既驚且羨的目光下,張放從容穿上衣物,示意手下别跟得太近,與陳湯并肩而行。盡管這兩人一個十四,一個四十,但個頭卻差不多高了。
陳湯滿面贊賞:“寒冬雪浴,公子之心性、毅力及勇氣,長安諸子無出其右啊。”
張放隻是笑:“現在若不練好耐寒力,他日西行,寒氣更甚,如何能禁受得住。”
陳湯長眉一挑:“這……公子當真對朝廷征伐郅支如此有信心?”
張放含笑:“我不是對朝廷有信心,我是對陳君有信心。”
陳湯哈哈大笑,接着連連搖頭:“公子謬贊了,莫說朝廷,便是這西域,也輪不到我做主啊。”
張放皺眉:“甘君還未認同先發制人麽?”
陳湯苦笑:“滋事體大,君況身爲主官,肩擔重責,顧慮難免。”
張放也沒過多糾纏這個問題,轉而問起奏章情況。
經過那個風雪之夜的交談,三人都已達成共識,拟向朝廷報告,請求發兵,征讨郅支。不過若是這麽直接打報告,顯得有些突兀,缺乏圜轉餘地。陳湯想了個轍,把這份建議附在每季例行轉呈朝廷的軍報裏面,這樣這份不算正式的奏章會先送到大司馬那裏,再由其決定是否呈交天子。
陳湯點頭:“奏章已寫好,君況已簽押署印,湯也已具名。隻是天寒地凍,驿遞難傳,隻能等明年開春才能将奏章送出了……”
陳湯在奏章裏,向朝廷報告了西域的現狀,以及他們的想法。盡管他也知道,這道奏章呈上去,多半沒下文,但程序還是要走的,這個絕不能省,否則将來會有麻煩。
張放也深以爲然。當然,他對朝廷之事一無所知,之所以認同,皆因倒果爲因。他知道,陳湯将會走一道怎樣的“程序”。
這份奏章上,隻有西域都護甘延壽與副校尉陳湯的簽押,再無他人。這是爲了避免一旦有所不測,減少牽連。盡管張放沒有簽名,但無論是甘延壽,還是陳湯,對這位無爵位、無官身的少年都不敢存半點輕視。富平侯具有什麽樣的能量,他們很清楚,能把這位世子拉進來,絕對有益無害。本着這個想法,甘、陳二人在此事上非但沒避開張放,反而巨細皆與他相商,一派三人同謀之象。
陶晟比較心細,知道少主身份的敏感性,擔心他年少不知輕重,被人利用,因而曾委婉提醒過張放。這還是陶晟不知三人所謀之事,否則多半要跪泣苦谏了。
論識人心,張放豈會不如陶晟?但在這件事上,他并不介意爲甘延壽、陳湯二人當擋箭牌。甚至可以說,就算甘、陳二人不忍拖他下水,他自個也要跳進去,否則他又何必來烏壘城?
大丈夫有所不爲,有所必爲!事關國家榮辱,什麽心機、得失、明哲保身之類的小算盤統統放一邊。但凡能出一份力,必迎而不避。
張放一腳一個坑,踩着厚厚的積雪,爬上一個斜坡,東望莽莽雪野,沉吟良久,還是問出一句:“事若不諧,陳君又當如何?”。
陳湯聲音低沉:“盡人事,聽天命。”
“是啊,天命難違……”張放側首望着陳湯的眼睛,“那麽,人力能否挽回。”
陳湯嘴唇呡成一條線,緩緩吐出六個字:“盡人事,聽天命。”
張放眯眼笑了,同樣的六個字,但再次重複後,内涵已截然不同。果然,這就是陳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