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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放沒想到,鄧展除了帶回兩具匈奴哨探的屍體,還有三個不速之客。
山腳下,一片背風的土坡後,張放與三個神秘來客間隔丈許,相對而坐。鄧展、陶晟兩個護衛頭領挎刀左右侍立;韓氏兄弟、青琰、渠良環護于側;十餘護衛呈半包圍之勢,牢牢看定三人。
之所以如臨大敵,隻因三人拒絕解下兵器——塞上草原,除非雙方完全信任或一方強勢,否則輕易不會自除武裝。
四野一片漆黑,隻在來客面前點起兩根火把,微弱搖曳的火光,照亮三位來客的面孔。
“曹雄、林天賜、初六。”三人簡潔報上姓名。
曹雄是個身材魁梧的壯漢,一臉絡腮胡,年約三十出頭。林天賜年輕些,面皮白淨,雙目有神,上唇留着八字胡。初六則是一個少年,長相與他的名字一樣普通,披頭散發,滿面泥垢,屬于丢進人堆裏找不出那種。但若目光下移,那雙奇長的手臂與半身高的騎弓,卻令人過目難忘。
張放坐在一塊大石上,橫劍于膝,面目隐于黑暗中,隻有一雙晶亮的目光閃動。在問話之前,他先從相貌裝束來推測對方的來曆。
三人都是漢名,他們的長相,也與匈奴人有異。其中最像漢人的,是名爲林天賜的青年。曹雄面目粗犷,膚黑須濃,介于漢、胡之間,可能是混血。隻有初六是一張大衆臉,放在漢境像漢人,放在胡地像胡人。
三人都穿着胡服,這不奇怪,鄧展與兩護衛爲前哨時,也曾換上胡服,但張放從一個細節窺出,這三個人不一樣。
胡服與漢服的最大區别,不是窄袖筒褲(漢服的武士裝也差不多),而是開衽方向不同:胡服左衽,漢服右衽。
習慣漢服的人,從懷裏掏東西總是伸右手——之前鄧展換上胡服後,在掏東西時就屢屢出錯,這一幕張放的印象很深。而對方三人中那名爲林天賜的青年,在取火熠子點火把時,伸手入懷十分自然,而右手始終不離刀柄,正契合胡服的功用。
也就是說,至少可以肯定一點,這幾個人多半不是漢境之人。
“首先,我要謝謝三位援手相助;其次……”張放帶着審視的目光,緩緩開口,“我要你們報出身份、目的。”
三人中漢語說得最流暢标準,而且頗有文采的是林天賜,所以多由他出面答話。盡管看不清張放面目,但那變聲後期的嗓音,仍難掩稚嫩,林天賜微感錯愕,但沒敢細想,畢竟張放這排場不小,很難令人與一個十三歲少年聯系起來。
林天賜與曹雄交換一下眼神,轉過臉,沉聲道:“你們有多少人馬?”
張放舉手向左右示意:“如足下所見。”
“你不誠實!”那叫初六的少年突然以弓梢向張放戟指,大聲道,“我親眼看見那夥匈奴人沖進峽谷,向你們發動襲擊。他們有三十多人,你們不到二十,怎麽可能打得赢,而且幾乎沒有人傷亡。”
初六突如其來的舉動,令衆護衛齊齊擡矛,鄧展與陶晟橫跨一步擋住少主,抽刀半截出鞘。直到看到對方并無不利企圖,這才還刀歸鞘,各自退開。
“原來你們一早發現了匈奴人……”
聽到對面的冷笑,林天賜忙辯解道:“我等原打算讓初六示警,但看到你們封住谷口,便知有備,也就不多事了。”
張放笑對初六道:“你說我不誠實,就是因爲我們二十多人打敗了三十多匈奴人?難道就不興我們有以一敵二的能力?這不算誇張吧?”
“不、可、能。”初六的漢話很生硬,咬字很慢,倒沒有強調譏諷的意思。他指着鄧展及之前探道的兩個護衛道:“他們三個,打兩個匈奴人,還是突襲。結果,還跑了一個……”
這簡直是當面打臉啊!鄧展與二護衛既慚愧又難堪,垂首向張放謝罪。
張放淡笑擺手:“這人沒機心,口無遮攔,你們不必在意。”
林天賜哈哈笑道:“足下說出了我想說的話,看來不必在下多費唇舌解釋了。”
張放亦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在好獵手面前,咱們也别裝好把式——初六是吧,你說得沒錯,真要面對面硬碰匈奴人,能不能打赢不敢說,縱勝也是慘勝,絕不會如此完整。你既然跟到了峽谷前,應當聽到奇怪的響聲吧?”
初六猛點頭:“聽到,好象是石頭墜落的聲音……哦,你們在山崖布下了石陣?這就難怪了……但你們是如何察覺匈奴人來襲,提前布陣的?”
諸護衛不約而同綻開無聲笑意。張放也沒點破,對方自以爲是,也省得他多費唇舌了。
“好了,我已經回答你們不少問題,現在該你們表示誠意了——身份、目的。”
林天賜目光閃動:“目的可以告訴你,其實我們目标一緻,這也是我們願随這位鄧兄弟來見足下的原因。至于身份……諸位還是不要知道爲好……”
目标一緻?他們也要救人?
張放正琢磨這句話背後的意思,蓦聞陶晟厲聲喝道:“若我一定要知道呢?”
原本在張放這個主人沒發話之前,身爲家将,陶晟是不得妄自插嘴的。隻是身處險地,陶晟不得不刨根問底,而且也擔心少主應對經驗不足,被對方蒙混過去,再加上張放沉吟不語,陶晟這才擅自發話。
林天賜三人聽到這句威脅之意十足的話,不怒反笑,互相對視一眼,笑道:“好,既然如此,我等若再不道明身份,恐怕要被人誤認是宵小之輩了。”
“烏丹支離右都尉曹雄。”
“烏丹支離府丞林天賜。”
“烏丹支離軍甲隊伍長初六。”
曹雄踏前一步,雙目圓睜,一字一頓:“還不近前見禮!”
三人身份一報,在場諸人反應不一。張放對什麽“府丞”完全沒概念,至于“伍長”,這個知道,就是五人長的意思,不算什麽。倒是那“右都尉”,貌似不小啊。張放目前唯一接觸過的大官,就是班況,而班況的職位,正是都尉——上河農都尉。
在職官方面,富平侯府護衛們可比他們的少主明白得多,一聽這些高大上的官職,無不駭然,心下打突。
陶晟先是一驚,旋即皺眉,湊近張放耳邊低語:“須防他們假冒,哪有都尉、府丞隻身出行,隻帶一個少年伍長的。”
張放點點頭,問道:“都尉我知道,那府丞是什麽?”
一旁的鄧展接話:“在西域一帶,府丞多爲諸國文官之長。”
“哦,來頭不小啊。”張放掃了鄧、陶二人一眼,“你們聽說過這個‘烏丹支離’麽?”
二人一齊搖頭。
張放心下有底了,端正坐姿,對兩位“高官”道:“兩位可有印信?”
林天賜從懷中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白绫布包,由護衛轉交張放。曹雄卻不動。也是,隻要證實了林天賜的身份,曹雄的身份自然不證自明。
陶晟接過白绫布包,稍離開兩步,一層層打開,直到入目所見真是一枚三寸見方的龜鈕銅印,方才呈與少主。
張放擡擡手,韓駿點燃一根火把湊近。火光之下,看得分明,印章是用标準的漢隸寫的,别說張放了,就連鄧展、陶晟,甚至韓駿都能看懂。
“烏丹支離府丞署印”,倒是不假,但龜鈕兩側還有一行字。
“堅昆右校王監制?!”
張放與二衛面面相觑,這是什麽鬼?
“很遺憾,這不是大漢天子賜予的印信,我們不認。”張放将銅印交還林天賜,淡淡道,“這禮嘛,就不見了……但我确認你們所言非虛,看來我們有合作的基礎。現在,你們可以說一說,何謂目标一緻?”
火光亮起時,對面三人已看呆了眼。怎都沒想到,這個一直娴熟地與他們打交道,始終控制着交談節奏的首領,竟然隻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
林天賜踏前一步,與曹雄并肩,重重吐出一口氣:“在此之前,我也要知道你們的身份。”
火光中,對方似笑非笑,說了一句似曾相識的話:“這身份嘛……諸位還是不要知道爲好……”
林天賜揚了揚眉,學着某人道:“若我們一定要知道呢?”
張放與一衆護衛都笑了。
陶晟按刀踏前,一字一頓:“大漢富平侯世子、張公子放!諸位還不近前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