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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戈壁,白晝揮汗如雨,夜間寒意襲人。
鄧展原是西北邊鎮的老兵,熟知此地氣候,早在出塞前,就備了厚氈綿絮,複袍複绔(即厚實的衣褲),再點上幾堆篝火,整個崖洞便暖和起來。
崖洞共有十餘頂帳篷,呈同心圓狀分布,張放的主帳就在正中位置。右側是韓氏兄弟的帳子,左側是渠良,後方是青琰,前面則是鄧展與陶晟二護衛之一——這兩位護衛首領永遠都不會同時休息,通常是一人守上半夜,另一人則守下半夜。
子醜之交,張放準時蘇醒。在這個時代,出門在外,很難有什麽精确的時間。但張放卻知道,他醒過來時,一定是子醜之交。因爲他入睡時間是亥時左右,而每天四小時睡眠,是他的極限。
時間一到,張放就象常人睡了十個小時一樣,神采奕奕,精神抖擻。其實他根本不需要鄭、陶二護衛守下半夜,他本身就是最好的守夜人。隻是這匪夷所思之事,說出來誰信?護衛們又怎敢放棄自己的職責?
長夜漫漫,距離天亮最少還有兩個時辰,張放要怎麽過呢?自然是鍛煉。
不過這鍛煉與青溪聚時又大爲不同。如果說在青溪聚都是動态訓練,那麽此時張放所進行的,就是靜态鍛煉。
首先盤膝調息半個時辰,吐故納新,去濁存清,然後開始在黑暗中打繩結。
練習打繩結,可訓練手指靈活性、身體協調性、大腦靈敏度,磨練耐心與專注力,是狙擊手、魔術師及外科醫師最常用的訓練方法之一。
因爲本身職業及愛好遠足的緣故,張放懂得很多種繩結,什麽半結、八字結、雙套結、三套結、漁人結、營釘結、縮繩結、接繩結……眼下他已經能在黑暗中憑手感,準确無誤打結解結。再往下一步訓練,準備隻用一隻手結繩。
訓練完大腦、肺心、手指,接下來,就是鍛煉下肢了。方法有很多,深蹲、跬跳、負重跑都行,但靜态鍛煉隻有一種較合适——紮馬步。
實際上,張放的下肢每天都不好受。别看他們有馬有駝,但在漢代騎馬,絕對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沒有馬镫,沒有高橋馬鞍,就憑着馬背上一張厚氈,加上搖搖晃晃的繩镫,能坐得穩就算不錯了。由于兩腿老是要夾緊馬腹,一天下來,非但大腿内側皮膚被磨傷,更是比走路還累上幾分。
這些艱辛磨砺,張放都咬牙撐下來了,每天半個時辰的馬步,同樣不能拉下。不過在今夜,有人似乎并不想讓他完成鍛煉。
醜時剛過,漠風呼嘯,寒意襲人,透過帳簾縫隙,可見洞口處兩名巡衛已經停止走動,倚在兩側岩壁昏昏欲睡。
張放才打了幾個繩結,耳朵一動,隐隐從風聲中聽到不同尋常的聲音。張放此前早已穿戴整齊,立即抓起身旁長劍,着靴而出。
剛掀開帳簾,就見洞口處蓦然出現一道火光,遠遠奔來一人,聲音急促:“敵襲!快快起來!”
宿營地頓時象炸開了鍋,一片忙亂。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一直和衣而卧的陶晟,他沖出帳篷,第一時間就奔向主帳,急切大喊:“少主人,快……”話音未落,張放鬼魅般出現在他眼前,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來襲者誰?有多少人馬?眼下情況如何?”
陶晟腦子差點拐不過彎來,這、這是什麽情況?少主人的反應怎麽比自己還快?身上衣服比自己還整齊,難不成他壓根沒睡?可是,那雙大眼在火光映照下,卻如此明亮逼人,哪有半點睡眠不足的樣子?
張放一連串問題,陶晟壓根沒法回答,而張放詢問的對象也不是他,而是那報信的衛士。
衛士單膝着地,聲音透着驚惶:“峽谷外暗哨發現,有一彪人馬自西北方馳來,約三十餘騎。他們移動速度不快,馬蹄聲也很小,當是用厚布包了馬蹄,悄然接近我處。我們發現敵蹤時,已來不及攔截。鄭頭正率十名巡邏的兄弟從山梁全力奔回攔截……”
陶晟拔刀大呼:“兄弟們趕緊集結,助鄭頭阻敵。”
衛士們急匆匆披衣持刃聚集,其中兩名衛士還與韓氏兄弟發生争執,衛士要兄弟二人的環首刀與角弓,韓氏兄弟卻死活不給。
張放倏地喝道:“等一下!”
衆衛士愕然齊望,包括與韓氏兄弟拉拉扯扯的一幹人。
張放沉聲道:“如果來敵有三十餘騎,他們的人數就比我們多,甚至兵器都比我們好,怎麽攔截?有勝算麽?”
陶晟看着身後七八個衛士,以及他們手裏長不過尺許的尺刀,咬咬牙:“我們頂上,請韓氏仲昆護衛少主人先撤出峽谷……”
“我來這裏是殺人的,而不是逃亡的。”張放冷冷一掃,自陶晟以下,每一個衛士都有一種死氣撲面的感覺,無不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有幾個衛士甚至連打好幾個噴嚏。
“你!”張放向那報信的衛士一指,“立即通知鄧展,不必急于攔截來敵,放敵入谷,然後立即封住谷口,斷敵退路。見我信号,立刻從峽谷口向敵人後背發動攻擊。快去!”
“啊!啊!是!”那衛士下意識看了陶晟一眼,隻見陶晟拚命向自己使眼色,忙不疊應聲而去。
張放淡淡掃了陶晟一眼:“我就在這裏,看着你如何應敵。”說罷,朝主帳一指,向韓氏兄弟示意一下,擡腳朝洞外走去。韓氏兄弟入帳擡出那沉重的黑色箱子,與青琰如影随形跟上,就連渠良都高一腳、低一腳跟在後面……
陶晟望着那堅定的背影,喃喃道:“少主人,真的變了……”随即扭頭對手下衛士大吼,“快給我把駝背上的家夥取來,不過就是三十多個胡奴嗎!咱們一個漢兒,就能頂三個胡奴!給我上!”
……
青琰在前面打着火把,張放與韓氏兄弟,加上渠良,半擡半拖着将近百斤的大箱子,踩着不斷撲簌滾落地的沙石,費力爬上山梁。
夜風凜冽,天幕黑沉,不知何處傳來一聲長長地凄厲狼嚎,令人陡然生出荒野逆旅的蒼涼感。
張放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目光仿佛穿透黑沉夜幕,直刺三百丈外峽谷出口。隻是夜色濃重,任他窮盡目力,卻還是什麽都看不清。而在張放的腳下,峽谷之中的陶晟,正率八衛拎着兩個布袋,往地面布撒鐵蒺藜。然後将八峰駱駝一字排開橫在峽谷徑道,将徑道遮斷大半。
拴馬樁的缰繩,全部換成活扣,一旦情況不妙,可以立即解繩,飛身上馬。
做好一切應敵準備的陶晟,拔出環首刀,立在駱駝陣後。而在他身後,八名衛士,整齊排列,除一人持弓外,其餘七人,俱人手一根丈二胡楊木棒,棒子前端綁着一把尺刀。這種樣式簡陋的自制戈,是實在沒有合适武器的情況下,不得已而爲之,雖然賣相難看,總好過手持短刃上陣吧。
陶晟已經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努力,但他心裏依然半點不托底——他們這二十人的護衛中,除了鄧展真槍實刀上過戰場之外,包括自己在内,全部都是富平侯府的家生子,有忠心,有勇力,惟獨沒有戰鬥經驗。這個排兵布陣的抵禦方法,還是鄧展教的,能不能扛得住匈奴人的沖擊,真是沒有半點底,萬一……
陶晟擡頭看了一眼山梁上淩風卓立的少主人。暗暗下定決心,事若不諧,拼着性命不要,也得讓少主人安然脫身。否則,他們在長安侯府的家人命運,隻怕比今夜他們的下場還要凄慘萬倍。
這時隐隐聽到有衛士咕哝:“若是早用桦木制弓,至不濟也比這木戈好……”
“噤聲!”陶晟回首怒視,“難不成身在北地,就忘了侯府禁忌了麽?妄議主人者,斷足!逐出府!”
此言一出,衛士們頓時噤若寒蟬。先前說話那衛士求告道:“陶頭,切莫禀報少主人,我還有阿母、妹子……”
陶晟扭過臉去,陰沉着臉:“我不會說,但莫要怪我不提醒你們——少主人無事,我們縱是死了,家人也能得善待;若少主人有何不測,我們及家人縱然活着,隻怕也比死了更慘。”
衆衛士面面相觑,臉上都有一種明悟,原本惴惴不安的神色,慢慢堅定起來。
突然,一衛士向前一指,失聲驚呼:“那是什麽?”
黑暗之中,谷口方向陡然亮起一簇火光,恍若幽冥鬼火。然後,仿佛是一點火星扔進火油裏,蓬地一下,一串串火把,照亮整個谷口,顯出幢幢人馬身影。随即,各種唿哨聲、馬嘶聲、嗚嗬聲、弓弦震動聲、刀劍出鞘聲,充斥整個山谷。
下一刻,鐵蹄轟隆,如雷滾來,群馬奔騰聲經峽谷擴音放大,更顯聲勢駭人。
縱然是抱定必死之心的衛士,也不禁色變,而擋在前方的駱駝,更是敏銳感覺到危險,騷亂四散,卻爲缰繩固定,掙之不脫。
而另一邊,奉命封閉谷口,截斷敵人退路,前後夾擊的鄧展,卻突然發覺忘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他盯住報信的衛士:“少主人說等待信号……信号是什麽?”
衛士瞠目結舌,對啊,信号是什麽?
山梁之上,張放打開黑色木箱,拆開油布,取出一管直徑如雞蛋、半掌長短,重半斤的雷炮。用手指戳破封膜,将卷曲的藥撚子勾出,接過青琰遞來的火把,微微一笑:“這個信号,夠響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