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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螺山道上,一頭健壯的大牯牛,拉着一輛吱呀作響的木軒車,颠簸而行。軒車三面圍欄,車上鋪着厚厚的禾草,最上層還墊着蒲席,縱然颠簸,也不算太難受,起碼比步行好多了。
韓重與渠良箕坐其上,望着傍車而行的小郎君,心下又是感激又是不安。與他們二人一樣不安的,便是于員了。張放是小主人所請的貴客,哪有客人步行,自家乘車的道理。但要他步行,十裏八裏尚可,而此去靈州,卻有數百裏,豈不走斷腿?再看到傍車左右而行的那對少年男女,于員更有一種老了的感覺。
此次靈州之行,除了張放與兩個病号外,還有韓駿與青琰,以便照顧。這二人窮苦出身,走慣山路遠途,上回黑霧嶺之行,就是靠一雙腳闆走着去的。而張放鍛煉了近三個月,每天長跑、登山加攀岩,這長勁也練出來了,跑馬拉松欠點,走馬拉松還可以。
一路走下來,于員不由得暗暗感歎,這位張君,看着俊秀如處子,竟恁般能遠足。尊客不乘車,于員自然不便在車上自飲,隻得在投宿時淺酌一番,至于什麽把酒巡山河,隻能想想了。
如此走走歇歇,一路向西,七日之後,終于來到黃河邊上的靈州城。
靈州始建于漢初,迄今不過百餘年,雖然名爲州,實際不過是一個縣。這靈州雖比三水縣要大一些,但人口稠密及熱鬧喧嚣,卻不及三水那種異族雜居之地。韓氏兄弟、青琰等見識過三水喧嚣的,倒不至于太驚奇。不過,當他們進入班府之後……
在班府仆役的引領下,牛車直接從側門進入班府前院,這裏已經有一衆下人在此恭候,居中者正是小侍婢蘋兒。
豪門仆役也是分等級的,蘋兒是小主人的貼身侍婢,在這府邸之内,相當于内宅管事,這一衆仆役中自然以其爲首。
蘋兒一見張放,一雙杏眼彎成了月牙。施施然迎上前,屈膝行禮:“張君可算來了,叫人等得心焦。”
入城之前,張放已在城外河邊洗去手臉半斤塵土,否則此刻蘋兒看到的就不是帥哥而是“帥鍋”了。
張放邊拂去身上塵土邊随意笑道:“誰等得心焦?是你家小娘子還是你?”一句話說完,方覺不妥。這可是古代,豈可随意調笑?再看蘋兒,臉蛋果然成了紅蘋果。
失言的最好補救措施,就是趕緊岔開話題。張放故作不見,雙手一攤:“你看我們這一身風塵仆仆的,是不是先梳洗一下,才好拜見班都尉。”
蘋兒嫣然一笑,妙目流轉:“今日并非休沐,主人在上河署衙未歸。請張君與諸仆在府中暫歇,安心靜待。”
張放扭頭,正待招呼韓氏兄弟,卻發現青溪聚出來的一行人,一個個看着這雕梁畫棟、紅牆綠瓦、花圃園林發呆——這奢華的豪宅,與青溪聚所居的草屋相差着實太大,生平頭一回入住,那感覺,與後世農村娃突然置身于頂級别墅差不多。
雖然這“豪宅”在張放的眼裏實在算不了什麽,但他能理解這些山村少年的心情,溫和笑笑,道:“先梳洗休整,往後有的是時間欣賞。”
韓氏兄弟、青琰、渠良等人才燦燦收回目光,臉上震憾表情猶存。
蘋兒對這些山村少年的表現很是滿意,笑眯眯做了個請的手勢。
……
張放一行在班府後宅側院住了三日,來自靈武、富平及靈州的郎中,連番爲韓重與渠良診治。諸醫者都對韓重預後表示樂觀,但對渠良的跛足,則無能爲力。
張放對此表示理解,他原本就不抱什麽希望,以渠良這種舊創,就算放在現代,也未必能治好。而渠良更早已認命,能治好固然歡喜,治不好,也不影響種地……
青琰終于圓了買頭飾的夢,她在東城集市上買了兩個花冠,張放陪着一塊去并付錢。他一直不清楚花冠是什麽,待見到實物後,啞然失笑。原來就是類似後世發卡的女孩頭飾,不過其上點綴花飾比後世的發卡繁複得多,質地也有鐵、銅、竹、葦等不同,但沒見到金、銀飾器。銀在漢時稱爲“白金”,很少見,金則較昂貴,在靈州這樣的小城邑,買主不多,店家自然不敢随意進貨。若要買,隻能先預訂。
青琰選擇的是竹花冠,但張放認爲竹不經用,易斷;青琰遂選鐵花冠,張放又說鐵易誘蝕,然後拿起銅花冠,笑道:“就是它了。”
銅花冠最貴,不過當張放看到青琰戴在頭上,陡然由一個假小子,變成帶點小妩媚的少女,就覺得太值了。不由想像當阿離将花冠戴在青絲上的模樣。
三天時間裏,班沅君并未露面。這可以理解,古時女子可不能随便與居住府上的男賓私下相見。便是那小蘋兒,也隻露過一面,便未出現。至于主人班大都尉,更未曾聽聞回府消息。
直到這一日……
多日未見的蘋兒再度出現時,張放便知道,上河農都尉,回來了。
張放身着一襲淡藍色的直裾深衣,交領及袖袍繡着深色雲紋彩邊,腰間結系兩條長長縧帶,行動之間,随風飄動,煞是飄逸灑脫。
這件新衣是張放到靈州後買的,雖然不是寸錦寸金的蜀錦,卻也是絲帛好料,價格不菲。不過張放本就是習慣享受的人,隻要條件允許,絕不委屈自己。剛發了一注橫财,不在衣食方面改善一下,實在說不過去。更何況在有身份人家做客,衣冠整齊也是起碼的尊重。
莫說是張放,便是韓氏兄弟、渠良及青琰等人,都買了新衣,還替韓父、韓家兄嫂、阿離、石牛一幹人等都買了。隻不過在這時代,平頭百姓隻能穿麻布葛衣,與你是否有錢無關。
蘋兒在前頭領路,張放跟随其後。不過他顯然不慣于跟在人屁股後,幾步趕上,與蘋兒走了個并肩,側首笑道:“蘋兒小妹妹,這幾日怎麽不見你啊?”
蘋兒翻了個可愛的白眼,微嗔道:“什麽小妹妹,好生難聽,我也不比你小多少。”
“小一日也是小啊,我大概……呃,我十三了,小妹子芳齡幾何呢?”
蘋兒下意識回應道:“十一……啊,不是不是,我忘了……”臉蛋羞紅,女孩子的生辰,豈可叫人知曉,忍不住又狠狠剜他一眼。
雖然張放并未說什麽讨好的話,但憑着他拿捏女孩兒的手段,略加逗弄,便将蘋兒哄得咯咯聲不斷。走不到半程,張放已是一口一個“蘋兒妹子”叫得十分親熱,有關班府的情況,也了解得差不多了。
張放不會簡單的認爲僅憑班沅君的欣賞,就能派出府上管事,接他們這一大票人大老遠從陀螺山接來靈州,一住三日,管吃管喝管治病。真正的原因應當是班府主人,也就是上河農都尉班況對他産生了興趣,估計十有八九是因爲自己這個“甘露金童”的形象。
班況既然籍着女兒的由頭大老遠接自己過來,自然是爲了詳細了解自己的情況。那麽,張放同樣也得對這位農都尉有所了解。這幾****逛這靈州城,有意無意打探班府尤其是班況的情況,的确得到不少消息,雖然都是盡人皆知的東西,至少令他心裏有了底。此刻再旁敲側擊,從蘋兒嘴裏又掏出不少料,張放心下更爲托底了。
班府後宅,走過一道長長的曲折回廊,前方出現一座八角水榭,鬥角飛檐,朱漆立柱。水榭與木廓相連,三面環池,荷葉田田,微風拂面,帶着一絲淡淡清香。
水榭亭子裏,或坐或立着兩男一女,男子俱是高冠廣袖,跪坐談笑;女子憑欄而立,似乎在往池裏抛魚食。
蘋兒上前恭敬行禮:“主人、六先生、小娘子,張君來了。”
少女轉身,兩名男子停止交談,六道目光一齊看向張放。
張放駐足于階下,深揖一禮,朗聲道:“青溪張放,見過班公、六先生、沅君小娘子。”張放确實是想“朗聲”,可惜,他正值變音期,這嗓音怎麽也“朗”不起來,與他翩翩濁世美少年的外貌很是不搭。
少女上着淡綠襦衣,下着藕色長裙,纖細的腰肢以同色絲帶束緊,更顯得盈盈一握。腰畔結環佩玉,更懸五色香囊,裙裾委地,婷婷玉立。
班沅君。
“又見張君了,張君風采如昔,沅君也可安心了。”少女垂首屈膝還禮。
兩名中年男子暗暗點頭,果然是難得一見的風流人物,如此風姿儀态,縱是長安豪門公子,也未必能及,怎可能是山村野夫?此中定有緣由。
右側高冠男子擡袖道:“請張君入座。”
張放揖禮道:“謝班公。”昂然而入,脫去鞋履,踏上潔白的蒲席,扶膝跪坐于矮幾後。
這高冠男子正是班況,雖然對這未曾謀面的少年竟能認得自己感到些許驚訝,卻隻是微笑點頭,并未發問。
張放入座之後,又向那位“六先生”緻禮:“見過達遠先生。”
中年微感訝異:“張君識得某?”
“不曾。”張放微笑道,“但在下對敢于遠涉西域,橫行戈壁大漠之人,最爲佩服。”
中年淡然掃了一眼侍立在班沅君身邊的蘋兒,料想是這小婢透露,含笑道:“不敢,在下班行,字達遠,一介行商而已。”
班氏雖以畜牧起家,但光是賣牲口,怎能買得富比王侯?自然得包攬毛皮、鞣制、草料、屠宰、店鋪等等産供銷一條龍。并以此爲契機,不斷擴大産業,并利用近邊地之便,大搞邊境貿易,謀取暴利,方成巨富。
武帝之時,張骞鑿空西域,貫通絲綢之路,至此大漠駝鈴,響徹萬裏戈壁,東西方商賈絡繹不絕。這樣一條金光閃閃的财富大道,身爲北地第一豪門的班氏,沒有理由不涉足其間。而班行,當代家主班況的六堂弟,就是班氏家族在商業方面的掌舵人。
蘋兒一一爲三人斟滿一懷酎酒。在班況示意下,三人舉杯以袖遮口,滿飲而盡。
關于這酎酒,張放這幾日倒是在班府飲用過,據侍者說這是彼時最高檔的酒水了。乃經過反複精緻釀制,原料和釀制方法都很考究,主要供給貴族宴席時享用。酒在當時,不過是飲料一樣的存在。但純以口感而言,這樣的低度白酒,實在淡寡,當作飲料的話,又遠不及後世種類繁多的各種飲品。因此,這所謂的高級飲品,張放實在喝不慣。當然,對付幾盅還是沒問題的。
酒過三巡,班況方道:“曾聞小女言道,張君博學多才,通曉地理,天下四極,無有不知。吾嘗将張君當日所言,說與達遠賢弟聽,達遠異之。那大秦之國,他也是前番至大月氏行商時,方聽聞一大夏胡商說起,其國情況,與張君所言近似……”
班行笑道:“說來可笑,某在此前,還想将張君招入敝商團。如今得見張君風采,便知某那小池,難容張君這等蛟龍啊!”
張放忙謙遜道:“小子隻是紙上談兵而已,莫說那極西之地,便是西域,亦未曾涉足,豈敢在班門弄斧。”
“班門”弄斧,還真是形象,班況與班行相顧宛爾。而班沅君則安安靜靜坐在父親與堂叔身後,雙手交疊于膝,垂首含笑,十足的書香門第小淑女之狀。
班況沉吟道:“張君言語的确是純正的長安口音,又有如此風采學識,可想而知,必是長安人氏,且出身不凡。長安張氏權貴豪門……唔,待老夫入秋之後入長安述職,或可替張君打聽一番。”
張放連忙鞠禮緻謝,心頭苦笑,自己的名字與這具身體完全是兩碼事,用“張放”這名字到長安查詢,能查得到才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