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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群佐吏圍堵張放等人,正是在城門左近,人來人往,眼見官府拿人,頓時圍攏上來瞧熱鬧。此地八成以上都是胡人,全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
人群當中,就有一輛裝飾華麗的辎車。四面帷幔,雙轅單馬,車蓋方碩,四邊稍稍上卷,呈盔帽形頂,車身碩長,坐卧随意,很有幾分古代“房車”的味道。車輿前的轼闆上端坐着一名身材魁梧的禦者,而辎車兩側,各有兩名披甲騎士護衛。
看熱鬧的人群,多半都識得這種辎車是專供女眷乘坐,而且多爲貴婦使用的長途車輛,因此無需騎士喝叱,倒也不敢過于靠近。
這聲音正是從辎車帷幔中傳出,與聲音同時出現的,還有一張清水芙蓉般的嬌美容顔。
張放與衆佐吏齊轉首側目,俱驚訝不已。
張放驚訝的是,這張面孔剛剛才見過——就在那間食鋪内,一個嬌怯怯的小姑娘,帶着四個煞氣畢露的軍士,非但制止了一場有可能發生的流血沖突,更仗義執言,爲那對少年男女奴隸解圍。而眼下,竟又來爲自己解圍了。
這是從哪鑽出來的女俠?貌似與自己挺有緣嘛。
而那幫佐吏之所以驚訝,則是因爲他們認識這輛車子。近段時日以來,三水出現了一輛獨一無二的華麗辎車,出入都尉府,隻若等閑,或雲車主是府丞班稚之妹。不管是不是,單沖着這輛辎車裝飾之華麗,有資格乘坐之人就非富即貴,更不用說還有四名披甲騎士護衛。這來頭,可不是小小一幫佐吏能惹得起的。
佐吏都是有眼色的人,那頭目收刀整弁束衣,恭敬行禮道:“女公子但問無妨。”
那張嬌美的面容随即隐入帷幔之後,過得一會,另一張同樣漂亮的圓臉蛋探出來,向張放勾了勾下巴:“你過來。”
這張臉蛋張放自然也不會忘記,正是那位幾可與女主人媲美的小侍女。
張放以目示意韓氏兄弟等人稍安毋燥,施施然走過去,卻不防那騎士頭目伸手一攔,厲聲道:“解兵參見。”
周圍還有一群來意不善的佐吏虎視眈眈哩,這時候解除兵器,誰知道會發生什麽?
張放抱劍入懷,冷冷一瞥。
那騎士頭目也是沙場征戰、刀頭舔血的悍卒,目中自有煞氣,等閑人看了都要打顫,以蔔骨須那等兇人,在其面前氣焰都要消三分。但就是這滿帶煞氣的目光,與兩束冰冷死氣的寒芒一觸,炎炎盛夏,竟打了個激靈,一股寒氣由心底騰起。在這一瞬間,騎士頭目竟升起一個荒謬絕倫的念頭:這不是活人!
自負勇悍的騎士頭目竟已膽寒,但職責卻要求他解除這可怕少年的武裝,正當他進退維谷之際,車内傳來女公子那溫婉清麗之聲,聽在騎士頭目耳中,如蒙大赦:“不必解兵,請這位小郎近前。”
張放依言而前,沖小侍女颔首爲禮。
小侍女臉蛋羞紅,也不知是被衆多不懷好意的胡人圍觀所緻,還是因爲面前這美少年令人面紅耳熱。
小侍女妙目流轉,輕啓朱唇:“我家小娘子着我問你,你在趙氏金垆所制何物?”
漢時儒禮未興,女子還沒有後世束縛之嚴,抛頭露面隻若尋常,不過在大庭廣衆之下,又多是粗鄙胡人圍觀,能不露面自然不露面爲好。
張放含笑:“你家小娘子果然有見識,知道那玩意不是什麽鐵盾禁器,就這一點而言,比某些人強多了。”
小侍女以袖掩口,吃吃直笑,帷幔内也傳來一聲輕笑。隻有身後不遠處的佐吏頭目,那張橘皮般的麻臉更黑了。
“這是一種鐵釜,在我們家鄉又叫鐵鍋,是用來炒菜的。”張放在應少女之請,走過來的短短十幾步時間裏,就已經想好了說辭。無論如何不能承認這是護心鏡,否則私制盔甲之罪,同樣不比私制鐵盾來得輕。
那該說是什麽東西呢?張放心思電轉,一個關于一戰的趣聞跳入腦海。據說現代頭盔的起源,源自一戰時,一名炊事兵爲躲避炮火,用鐵鍋頂在頭上,雖屢屢遭彈片打擊,居然無事,于是頭盔就此産生。
既然鐵鍋能當頭盔,那頭盔或與頭盔類似的東西,不也一樣可以當鐵鍋嗎?張放這些日子以來,整日裏爲吃什麽、怎麽吃傷腦筋,所以對這個時代的炊具最清楚不過——大漢朝還沒有鐵鍋,更沒有煎炒菜肴這種廚藝。所以,鐵匠鋪的掌爐誤将鐵鍋當盾牌,也不奇怪。
“鐵釜?一派胡言!”那佐吏頭目氣極反笑,“你們誰曾見過這樣的鐵釜?而且從來隻聞菜肴或烹或炸,那有用什麽、什麽炒的?當真可笑之至。”
張放一臉不屑地掃了佐吏頭目一眼,振聲猛噴:“大漢萬裏江山,你走過多少地方?你可知南越之南是何處?你可知東海之濱是何居?你可知北海之北是何地?你可知西域極西是何所?天下四方,世間萬物,千奇百怪,你沒見過,甚至沒聽過的事物,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以爾井底之蛙,不知天下之大,竟然也敢妄斷何者有!何者無!真正可笑之至。”
原話奉還,打臉啪啪響!
更叫人吃驚的是,張放這一番話,大氣磅礴,大有胸藏萬物,揮酋天下之氣勢。莫說這幫佐吏,就算是辎車内那對主婢花,護衛騎士,包括圍觀百衆,無不聽得目瞪口呆,全被鎮住了。
氣勢!這就是學問人的氣勢!
在這個學問幾乎完全由上層壟斷的時代,在這個不知地球是方是圓的知識鴻濛時代,哪怕是一個後世中學生穿越過來,都稱得上是飽學之士,唬太學生都沒問題,更不用說這些小吏了。
無知者在博學者面前,總是心虛氣餒的,那佐吏頭目及一群手下,無不臉呈赭色,狼狽無言。
這時圍觀人群中,突然擠出幾個穿着奇異服飾的胡人。爲首一人,年約五旬,深目卷須,瞳孔淡褐,身材高瘦,項有頸飾,腰圍玉帶,顯然是個頗有家底的胡商。
這胡商向張放敬施一禮,操着生硬的漢語道:“敝人從西來,所領駝隊足迹遍布西域城廓諸國,曾在極西之地,大夏國藍氏城行商。據聞大夏更西之地,乃是安息番兜城,其國之大之富裕,不在大漢之下,未知小郎君可有與聞?”
張放回禮,微笑搖頭:“安息不是極西,在其以西更有大秦,其國自稱羅馬,富裕強盛,足以與大漢并稱。羅馬多黃金而缺絲帛,其臣民生性奢糜,對絲綢趨之若鹜,等閑絲絹便可匹換百金,若是上好蜀錦,千金不易。這位老丈,若能領商隊順利成行,隻需一趟,足可使半生富貴。”
那胡商滿面訝異:“敝人在藍氏城時,曾與一客商對飲,其亦有言,極西有一羅馬之國,國民富足,多金奢華,漢帛運抵其國,争購如雲,價值百倍之數。但客商于次日酒醒之後,又對敝人言道,此乃酒後胡言,當不得真……如今聽小郎君一席話,此言非虛。呵呵,看來是某人生怕老夫分一杯羹啊!”
張放含笑點頭:“老丈既已明白,小子便無須多饒舌了。”
胡商再次鄭重向張放行禮:“小郎君足不出戶,卻明見萬裏,将來必非池中之物,阿裏穆多承指教。”
張放回禮,以告誡口吻道:“長安至羅馬,何止數萬裏,千騎出陽關,未見幾人還。有雄心、肯冒險是好事,但萬裏艱途,亦不可不慎。張放在此預祝諸君前程順利。”
以阿裏穆爲首的胡商們,齊齊向張放行揖禮緻意。圍觀胡人,紛紛交頭接耳,啧啧稱奇。這一場圍捕,竟演變成了個人秀之露天大演講,着實大出張放意料之外。除了佐吏頭目還有些羞刀難入鞘,其餘吏啬,無不滿懷敬畏,老老實實收起兵器,原本包圍之勢,也慢慢散開。
韓氏兄弟及青琰等人暗暗松了口氣,看向小郎君的眼神也是既驚且佩,盡管猜測小郎君必定出身官宦,卻未曾料想,小小年紀,竟如此博學。
這時卻聽一個清脆嬌美的聲音道:“小郎君果然博學,通明異域之事。小女子有一事請教,我曾聞先生說起前朝遺事,當年秦皇遣徐市攜數百童子出東海尋仙山。結果一去悠悠,百年無蹤,令人浮想聯翩……未知小郎君可否告之,海外可有仙山?”
張放聽出是那美少女的聲音,轉過身來,隻看到小侍女瞪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滿臉渴求地望着自己,張放一笑——身爲一名以撫慰心靈爲職業的醫生,微笑是最重要的交流方式之一,尤其是在這樣大庭廣衆、身側卻杵着一群欲與自己爲難的佐吏的微妙情形下,富有感染力的笑容,是最好的脫困手段。
“東海之外,大洋遼闊,此岸到彼岸,遙遠無極。萬傾碧波之間,仙山是沒有的,卻有無數珍寶。”張放侃侃而談,聲音不高不低,語速不疾不徐,所說的話,卻一下抓住所有人的心。往日最喧嚣的城門,這一刻,包括守卒在内,竟鴉雀無聲。
人類的好奇與求知欲,在這一刻,顯露無餘。
不需美少女開腔,那小侍女已代表女主人及廣大圍觀群衆發出詢問:“珍寶?!在哪裏?在海裏麽?”
張放悠然道:“大海有無數珍寶,可惜我們看不到,更拿不到——至少現在不能。我所說的珍寶,是那一座座如明珠般的大小島嶼。或許此時此際無人理會,便如明珠蒙塵,但将來總有一日,一座小島,便可牽動一個國家。”
圍觀者無論漢胡,多是一生隻見過風沙黃土的塞北之人,何曾見過什麽大海島嶼?更難理解亮閃閃的珍寶與光秃秃的島嶼有什麽關系,但正因不懂,才更爲敬服。
人的心理就是這樣奇妙,兩千年後,某些磚家叫獸也是靠這個混下去的。
小侍女秀美的臉蛋縮回帷幔内,顯然女主人有所吩咐,過得一會,小侍女又探出頭來,這回卻是對那佐吏頭目道:“我家小娘子說了,佐吏拿人,可有證據?”
佐吏頭目以目示意那趙氏金垆小厮,小厮卻害怕得直往人群縮。佐吏頭目心下惱怒,卻不敢當着貴人的面動粗,隻得硬着頭皮道:“趙氏金垆着人出首,此人意圖……”
小侍女敏銳察覺破綻,迅速截斷話頭:“意圖?那就是無實物了?無憑無據,就憑一小奴指認,紅口白牙,便可将人入罪——佐吏,你且說說,大漢哪有這樣一條律法?”
佐吏頭目大汗,這種事,全憑一張口,甯信有不信無,可拿可放,端看對方有無後台。眼下看來,這少年氣宇不凡,搞不好真是大有來曆,普通庶民,那有這般學識?更别說這傳言是樓煩班氏的辎車女主發話,維護之意,再明顯不過,自己犯不着爲一樁究竟是鐵盾還是鐵鍋的破官司得罪大人物。
佐吏頭目心頭拿定主意,連連向辎車貴女告罪,言道誤聽宵小之胡言,險釀大錯,幸賴貴人明察秋毫雲雲。末了草草向張放一揖,算是賠罪,回頭一揮手,衆吏如鳥獸散去。
小侍女笑吟吟問道:“我家小娘子正要出城,回城外莊院,敢問小郎君欲何往?”
張放以手遮眉,打望一眼日頭,道:“趕路,回陀螺山。”
小侍女顯然頗爲驚訝,旋即側耳頻頻點頭,似是聽了女主人吩咐,凝視張放道:“正好順路,可否同行?”
張放灑然一笑:“求之不得。”
在衆胡人紛議之時,張放領着韓氏兄弟一行,傍着辎車,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