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爲首的匈奴人,是一個頭大眼小,面闊多須,厚唇平鼻,滿面疤痕,顴骨兩側有兩團暗紅的油光,左耳懸一碩大金環,腰插長短雙刀的家夥。
保傭一見,立馬擠出笑臉,急趨相迎:“嗳呀!蔔骨須當戶,有一陣沒見了,是否又得骨都侯賞賜?”
那個叫蔔骨須的匈奴當戶(相當于小部落頭人)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闆牙,大拇指向後一挑:“賞賜倒是有,不過不是骨都侯所賞,而是裨小王所贈,倒是細皮嫩肉,想不想嘗嘗?”
這匈奴當戶舌頭生硬,說起漢話很是費勁,聽着也費勁,豎着耳朵仔細分辯,勉強能聽清。
張放一行及保傭的目光一齊順着蔔骨須的拇指方向看去——但見在一群髡頭披發,惡形惡狀的匈奴人中,一對少年男女緊緊執手,垂首侍立。少年大概十三四歲,深目黃發,臉色發青,兩頰及頸側俱有鞭痕,從其發形及衣飾上看,也是胡人。少女年齡大些,估計有十六七,面目姣好,容色憔悴,身體單薄,神情木然,有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滄桑。
看着這對明顯飽受折磨的少年男女,耳聞蔔骨須那不懷好意的話語,保傭臉色微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幹笑一聲,沒敢接話茬,伸手延請。
蔔骨須一行十數人,一下占了食鋪大堂的近半案桌,除了那對少年男女侍立于蔔骨須左右,其餘匈奴人紛紛解下刀弓,置于席邊,雙腳或盤屈或叉開,箕踞而坐——這種坐姿,叫“箕坐”,在中原,是一種極爲無禮的舉止。不過胡人自有胡俗,倒也不必苛求。
胡人飲食,自與漢地不同。這些匈奴人叫來半隻羊肉,兩條馬腿,大碗馬奶酒,一個個大呼小叫,吃得湯汁淋漓,滿手油污。吃相比諸韓氏兄弟及石牛、渠良等人,更難看三分。
蔔骨須坐下後,眯縫着細眼打量了張放一行數眼,看出他們是一夥人,而且身懷兵刃。因其所在的位置,隻能看到張放背面,因此目光隻在張放背影打了個轉,便移開去,未多留意。
張放自來到這個時空後,幾乎所有生活方面都放低了要求,吃飯也是一樣。雖不求包廂雅座,菜肴豐盛,但起碼也得有個相對安靜的環境吧?有這幫吃個飯都惡形惡狀的匈奴人在側,真是不用吃都飽了。
張放向韓氏兄弟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盡快食畢,結賬走人。青溪聚諸人也早受不了這幫粗鄙的匈奴人,齊齊加快吃食速度。張放最先吃完,放下箸筷。這也不足爲怪,他吃的全是連湯帶水的東西,自然速度較快。不管是湯餅也好,肉羹也好,除了份量足,味道重,口感什麽的,對吃遍二十一世紀世界美食的張放而言,味同嚼臘,也就混個肚兒圓而已。
不過看着韓氏兄弟及青琰一臉享受的模樣,這對他們而言,無疑是生平難得的美食。張放卻暗暗發愁,這輩子就吃這些東西,日子可怎麽過?有機會一定要弄些後世的菜肴出來,能否改造世界暫且不說,最起碼得改造胃腸……
張放擡手向保擁示意,準備打包幾份,帶回給青溪聚的耆老、韓父、韓嫂子、還有阿離……蓦聞身後一陣猖狂大笑,聽得出是那蔔骨須的難聽破鑼聲,這回他所說的似乎是匈奴語,而說話對象,則是那胡人少年。
在食鋪内衆人嫌惡的目光下,蔔骨須将一物塞到那少年手裏,然後向食鋪一角的大酒樽一指,意思很明顯,用他所給的那件物品盛酒。
韓氏兄弟看了一眼,便不再理會。石牛與渠良則隻把臉埋進碗裏,隻顧大嚼,别的什麽都不管。隻有青琰眨巴着長而媚的眼睛,盯着少年手中那件酒器,越看越迷惑,這酒器的樣式未免太奇怪了,好似、好似……
青琰一時辨不清是何物,但張放隻掃了一眼,職業本能,讓他很快就認出來——這件酒器,竟然是以人的頭蓋骨制成!
素聞匈奴人好以人頭骨制酒器,匈奴最負盛名的冒頓單于的繼任者老上單于,就曾以大月氏王的頭骨,鑲以金邊,以作酒器。今日所見,這傳聞,居然是真的。
少年雙手捧着頭骨酒器,不停顫抖,目光望向少女,卻見少女緊緊咬住嘴唇,面色蒼白,渾身發顫,微微搖頭。少年慘然一笑,有若捧着千斤重物,一步步走向酒樽,取瓢舀酒,盛滿後往回走。
張放看他雙手乃至全身都在發抖,一路潑灑,心下都替他不忍,照這樣子,待到得蔔骨須跟前,一盅酒怕隻剩半盅了。
蔔骨須陰沉着臉,一手撫須,一手伸入少女胸襟,粗魯地揉搓着。少女嘴唇已咬出血,僵屍般挺立着一動不動,面無表情,仿佛被糟踐的不是自個。
青琰看得柳眉倒豎,伸手入懷握住短刃,卻被韓義瞪了一眼。青琰咬咬銀牙,再望向張放,卻見他正好整以暇地打包食物,視若無睹,着實把青琰氣得不輕。
酒送到蔔骨須面前,隻剩大半盅了。蔔骨須松開手,向少女一指,示意她喝。少女渾身劇顫,眼中掠過一絲痛苦之色,内心掙紮良久,終于在蔔骨須淫威之下,不得不顫抖着伸手欲接。冷不防少年突然将酒全部潑出,然後将頭骨猛然塞入少女懷中。
食鋪裏所有人都被少年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少女本能地緊緊抱住那頭骨,驚恐地看着少年。
正想看好戲的蔔骨須暴怒,一陣哇哇亂叫,立即有兩個匈奴人上前。一人揪住少年衣襟,兩下一撕,将衣物剝下,露出瘦骨嶙峋、鞭痕交錯的身體;另一人很順溜地抽出皮鞭,叭地抖開,照着少年脊背狠狠抽去。
血肉飛濺,慘叫碜人。見者驚心,不忍目睹。幾鞭下去,那少年已趴倒在地,直欲打滾,但雙臂卻被另一匈奴人死死按住,動彈不得,一時間血和淚下,渾身抽搐。
那保傭見張放一夥面色不善,生怕另生事端,趕緊上前,低聲對張放道:“客人勿要動怒,此乃匈奴人聚集之地。這對男女俱爲奴隸,拂逆主人之意,主人鞭之,外人不可插手。”
張放隻是冷冷道:“他若是在自家關起門來管教奴隸,外人自然管不着,但這可是公衆場合,不要太過份了!”
保傭連連賠笑,正欲待言,蓦見張放目光如冰,直視身後,保傭驚回首,卻見事态又起變化。
那少女不顧一切,猛撲在少年身上,硬生生受了一鞭,皮絮與血珠飛灑的同時,少女兀自緊緊抱住那頭骨酒器,不肯撒手,顯然這頭骨與少女有某種特殊關系。
就見少女伏地連連叩首,苦苦哀求。蔔骨須油黑泛光的橫肉抖了抖,乜斜那奄奄一息的少年,略微沉吟,向兩名行刑手下點點頭。
于是就見那匈奴人松開少年雙臂,轉而将少女衣襟豁啦扒下,露出一具細嫩而遍布烏青淤痕的青春胴體——很顯然,少女是要代少年受鞭笞。
這一下,莫說張放、青琰,便是韓氏兄弟與石牛等人,都是怒形于色。
店家大急,頻頻向保傭使眼色,保傭硬着頭皮上前,強笑道:“當戶貴人,管教奴婢,何不回營地再說,這畢竟是食鋪,有客人在呢……”
話音未落,臉頰一涼,冰冷的刀刃抵在面頰之上,刀柄握在蔔骨須手中。這個匈奴當戶獰笑着拖動手腕,鋒刃過處,皮破肉綻,鮮血長流。
保傭疼得面肌抽搐,卻半點不敢動彈,生怕激惹這嗜血成性的匈奴人,發起瘋來,把自個砍了,到哪說理去。
張放深吸一口氣,握住身旁長劍,緩緩站起。他是來辦事的,不是來惹事的,但是這個匈奴惡漢的暴行,卻逼得他不得不出手——雖然蔔骨須虐待的是自家的奴隸,而且還是胡人,但他顯然忘記了一點——這不是匈奴地盤,而是大漢領土!一切行爲,必須遵守大漢律法。
張放一動,韓氏兄弟、青琰、石牛、渠良也擲箸而起。大漢的平民,與後世在儒家高壓束縛下低眉順眼的順民不同,骨子裏還湧動着勇烈之風。
蔔骨須一雙兇目冷睨過來,手下匈奴人也紛紛手按刀柄,推案而起,兇光熠熠。
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便在此時,大門處蓦然傳來一聲脆嫩甜美的嬌叱:“大漢之地,都尉之屬,誰敢妄動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