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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塵土飛揚,一條坑坑窪窪的官道上,走來七人。均戴着蒲草編成的鬥笠,背着狹長草筒,推着兩輛辘車,骨碌碌的木輪響聲,在荒野上回蕩。
走在中間的一人,擡手頂了頂草笠,露出一張滿是灰塵被汗水沖成一道道印子,卻仍難掩俊逸的面龐,正是張放。
屈指算來,張放來到青溪聚已經十餘日了,盡管生活條件很艱苦,但在張放看來,大不了就當是回到大學時代下鄉支教好了,也并非不能忍受。隻是生活條件差點沒啥,背後卻有一群亡命之徒,如附骨之蛆,時刻盯住自己,随時要取小命卻又算怎麽回事?
曆來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之理?連睡個覺都不踏實,生怕有命閉眼沒命睜眼。若非有強大的精神力,極短時間就能補充精力,估計不用别人動手,自個早就崩潰了。隻是這樣拖下去終究不是個事,不收拾掉這夥亡命之徒,最終倒黴的還是自己。
經過三次失敗的刺殺之後,這夥人已變得十分謹慎,很長時間沒見動靜。張放覺得,是時候主動出擊了。在此之前,他需要做一些準備,而這些準備工作,在青溪聚是無法完成的。
“我要去一趟附近的城邑。”張放一大早就向韓父說道。
“附近的城邑?”韓父欲言又止,期期艾艾道,“西邊倒有是一處城邑,距此不過五十裏,隻是……”
張放眉毛一揚:“有何不便之處?”
“城邑名爲三水,乃是匈奴屬國。”
“什麽?匈奴……屬國?”張放直眨眼,這不是大漢的地界麽?怎麽扯到匈奴去了。
在韓父的解釋下,張放這才明白,這匈奴屬國設置,最早始于武帝時期。彼時匈奴渾邪王率四萬衆降漢,武帝“乃分徙降者邊五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爲屬國。”即設五屬國以處之,并置都尉治之,這樣的城邑,就叫屬國都尉。其性質,類似于今天的民族自治區。在帝國的西北,就有不少這樣的地方,而三水(今甯夏同心縣),便是其一。
當然,以韓父的見識,不可能說得那樣條理清晰。以上内容,是張放根據韓父所說的關鍵部分,大緻推導出來的。
在張放所處的時空,匈奴人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絕迹,對于這個曆史上聲威赫赫的民族,說不好奇是假的。既可以瞧瞧匈奴人的模樣,又能順便把事情辦了,一舉兩得,何樂不爲?
“好,就去三水。”張放說這話時很是興奮,絲毫不在意韓父那張苦瓜臉。
于是,在韓氏三兄弟、青琰、石牛等一衆青壯的護衛下,張放一行,出現在去往三水屬國的路上。
五十裏路不算遠,但步行也夠戗,尤其近半路程都是山路。張放這段時間雖然加強鍛煉,畢竟時日尚短,光是這陀螺山二十裏山路,就累得夠戗。石牛讓他上辘車推載一程,但張放拒絕了。他雖是少年之身,卻有一顆成年堅韌之心。
前方,一個人影遠遠奔來,青琰眼尖,歡聲叫道:“渠良回來了。”
這群人中,去過三水的,隻有兩人,一個是韓義,一個叫渠良。其餘諸人,生平從未走出青溪裏方圓三十裏。便是韓義與渠良,也有好幾年沒去過三水了。爲防走岔道,張放讓渠良先行出發,打個前哨,餘人遠遠跟着,一旦有誤,就地折返,不緻于跑冤枉路。
頂着烈日走了大半天,來到一處半幹的小河旁,韓義與渠良都認出這是一處叫“七裏河”的所在,之所以叫七裏河,正因爲此地距三水恰好七裏。于是讓渠良前往打探——畢竟是匈奴人聚集的地方,心裏不托底,餘人就地休息。
韓氏兄弟、石牛等人走到河邊掬水洗一把臉。張放與青琰原本也想洗臉,但望着渾濁的河水,眉頭直皺,互相看了一眼,還是老老實實從辘車上取來飲用的木筒水,倒出一小捧,慢慢擦拭面孔。
韓義看着泥漿似地河水,擡頭望望熾熱的烈日,搖搖頭:“前幾日到聚邑上買糧時,那糧商就有言,今歲已旱旬月,收成怕是難好。現下看這七裏河如此,隻怕是……唉!”
就在這時,渠良回來了。
“我看過了,沒事,可以帶兵器。”這是渠良帶回的消息。
張放的曆史雖然不是很好,卻也知道,一幫挾刀持劍的人,公然出現于鬧市,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都是絕對不允許的,不過對于屬國卻是個例外。對匈奴人而言,刀劍弓馬,就是他們的生命。據韓義與渠良說,三水是不禁止帶兵器入城的,但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爲了保險起見,必須先行确認。
渠良帶回的消息,令衆人大大松了口氣,要是兵器不能帶進城,可就麻煩了。
“你們猜,後面會不會有人跟蹤我們?”青琰突然冒出一句話。
韓重搔搔頭皮,道:“我一直很留意後方,卻無發現……”
韓駿嘿了一聲:“沒發現,并非沒有。”
張放目光向道旁兩側雜樹林一掃,淡淡道:“這般地形,要跟蹤一群人而不被發現,太容易了……不必在意是否有尾巴,走吧,進城。”
……
張放自降臨到這個時空起,就一直在陀螺山轉悠,這是第一次來到一個能夠稱之爲“城”的地方。
三水,在辟爲匈奴屬國之前,是一個縣城。眼下行政級别是上去了,但規模仍然是縣級。
遠遠看去,城牆低矮,不過三四米,俱爲夯土壘成。城牆上插着各色幡旗,旗下立着頭戴赤帻,身着短襦,外罩短皮甲,下着窮褲,綁腳,手持長戈的大漢衛士。夏風吹拂,烈日高照,那一張張黑紅的臉膛,汗珠流淌。
張放伫足于城下仰望,久久無言。這就是大漢的軍士?沒有頭盔,沒有甲裙,沒有佩刀,沒有盾牌,沒有軍靴……跟想像中完全不一樣啊!嗯,似乎漢朝的郡國兵裝備是最差的,京師兵與邊防軍大概會不同吧。
入城之時,衆人心裏仍有些惴惴不安。細論起來,他們七個人,卻擁有一把劍,三把刀,一柄短刃,一副角弓,隻有渠良空着手。盡管兵器全塞進草筒裏,粗看并不顯眼,但明眼人隻看外形,就能猜到是何事物。
令衆人慶幸的是,他們所擔心的事并未發生。在渠良手捧十錢,笑咪咪交到城門守卒手中後,守卒點點頭,大手一揮,放行。
一進入城内,撲面而來的是夾雜着人體與牲畜所混合的難聞異味。入目所見,草棚鱗次栉比,棚下有賣瓜果的、有賣各種骨制器的、有賣活羊死狗的、更有賣奴隸的……街上行人,多是髡頭結辮,胡須糾結,面孔黑裏透紅,身材矮敦粗壯,穿半截羊皮襖,肉袒半臂的胡人。狹小的城池裏,人聲喧嘩,牛馬嘶鳴,更有羊駝的哞哞之聲,此起彼伏,令人頭大如鬥。
韓駿、韓重、青琰,包括石牛在内,生平從未見過如此繁華熱鬧場景,一時間看得呆了。
在張放眼裏,這個縣城,比諸後世最落後的小鎮都不如:街道窄小,房屋低矮,蘆葦爲頂,夯土爲牆。牲畜糞便滿地,蠅蚊牛虻亂飛,各種髒亂差……這哪像一個縣城,簡直就是一個大型牲口交易市場。
如果不是确有要事,張放會毫不猶豫轉身,從哪來回哪去。眼見韓氏兄弟,甚至青琰眼中都有種躍躍欲試,想投身人群的意思,張放立即按住肚子,高聲道:“走了大半天,早晨那點油水早化了。你們去哪我不管,我隻去吃食。”
這一刻,能将韓氏兄弟、青琰與石牛等人從逛街的強烈欲望中拉回來的,也隻有這兩個字——吃食。
果然,張放話一出話,韓氏兄弟、青琰、石牛眼裏逛街的渴望立馬轉爲對食物的狂熱。
當下由渠良帶頭,一行穿過人群,往城東而去。
這等小縣城,并無幾家食鋪,僅城東、城西各一家而已。從外表上看,除了門前挑出一方白幡,上書“酒肉鋪”三字,表明是個食鋪之外,還真看不出,這占地達三四畝的大院子,竟是個食鋪。
張放一行進入食鋪時,已過飯點,店鋪内人不多。舉目所見,食鋪很寬敞,至少有三百平米,分上下兩層,隻是缺少窗戶,顯得頗爲陰暗。店内分四排共擺放着四十多張幾案,案後置席。在店鋪東北角,擺放着一排足有半人高、雙手合抱的大缸。據渠良說,那是酒樽,内盛各種酒,想喝的話,自行取瓢舀飲即可。
張放七人各尋幾案入坐——漢朝此時還是“分食制”,即每人一桌,而不是後世常見的圍成一桌宴飲。
店鋪的保傭(即店小二)上前,殷勤詢問吃什麽,衆人以目視張放。
保傭頗有眼色,立即知曉付賬的主兒是誰,當下點頭哈腰來到張放面前。此時張放正好将鬥笠摘下,那保傭一見,眼睛頓直——這邊鄙之城,何時竟現如此俊雅人物?
能夠在這魚龍混雜之地當保傭的,都是心思機敏之人。雖見張放一襲布衣,卻儀容不凡,一望可知非等閑之輩。當下不敢多言,隻問吃食。
張放饒有興趣地詢問都有什麽吃食,保傭闆着手指,一一細數,諸如湯餅、胡餅、餌餅、麥粥、甘豆粥、羊、馬、狗肉羹、肉脯、枸醬等等。酒類有黍酒、清酒、稻酒、馬奶酒、醪糟等等。
詳細詢問之後,張放點了一碗湯餅、一碗甘豆粥、一魁(一種平底的罐,主要用于熬湯菜)狗肉羹,再來一壺醪糟。而韓氏兄弟同樣也來了一大碗湯餅,加大塊肉脯及枸醬。青琰則隻要了一碗湯餅、一碗甘豆粥及半斤肉脯。
張放等人都點了的“湯餅”,實際是一種“片兒湯”,托面團往湯鍋裏撕片,類似刀削面,也可以說是面條的雛形。而醪糟則是一種低度米酒,口感微甜,類似後世的甜酒。對于諸人都喜歡的肉脯,張放則敬謝不敏。這肉脯是一種微帶臭味的腌制品,之前韓氏父子就曾大量購買,張放也吃了不少,實在受不了那個味,隻是比吃雜糧野菜好得多,不得已下咽而已。如今有了大把選擇,打死都不會去碰這煙熏肉了。
張放與青溪聚諸人,生平首次可以放開肚皮大吃大喝,七人相互舉碗緻意後,立即埋頭大嚼。空曠的食鋪内,回蕩着吸面吞食的咂嘴滋溜聲及箸碗磕碰之聲。除了張放與青琰飲食舉止尚算克制,其餘人等的吃相之難看,令店主與保傭都直撇嘴。
正吃得興頭上,蓦聞一陣人聲喧嚣,店門湧入十餘人。
張放目光一閃,但見來者俱是髡頭結辮、深目卷須、皮襖左衽、腰插短刀的胡人——準确的說,是匈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