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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離?張放隐約記起,初次見到韓氏兄弟與青琰時,他們談話中就提到這位“阿離”,似乎是這青溪聚最标緻的女子,不過張放卻沒放在心上。這青溪聚不過兩百人,年輕女子雙手雙腳就可以數得過來,多半都是如韓家大嫂那般模樣,在這當中稱“最标緻”,恐怕隻是不那麽吓人而已。
張放下意識看了青琰一眼,這小丫頭片子,臉盤身段都還沒長開,若是營養跟得上,過得幾年,倒也稱得上标緻,這位阿離卻又如何?
青琰很敏感,立即感受到身旁一掠而過的目光,斜了張放一眼。
張放輕咳一聲,爲了掩飾,随口扯了個話題過來:“這麽黑,怎麽沒點燈?”
青琰淡淡道:“因爲不需要。”
張放一怔,正要說話,卻見灰暗的小院裏,一布衣荊裙女子迎将上前,盈盈下拜:“小女子見過小郎君。”然後仰起臉,面色平靜,輕啓朱唇,“青琰說得沒錯,小女子并不需要點燈,因爲,我看不見……”
油燈還是亮了起來,盡管很微弱,卻足以看清眼前少女的模樣:約模十四、五歲,清瘦的瓜子臉,面容蒼白,五官精緻,身段纖細,給人一種楚楚可憐之感。
張放特别注意她的眼睛,很大很漂亮,隻是眼珠凝滞,大而無神,兩個眼瞳仿佛像蒙上一層霧。這種朦胧之感,從某種程度上掩蓋了她雙眼無神的缺陷,反而平添一股迷漓之韻。張放不得不承認,自己先前估計有誤,這少女的确稱得上是青溪聚,甚至四鄰八鄉最标緻的女子。
青琰帶着玩味的眼神盯着張放,輕笑一聲:“看呆了吧?是不是比你俊美?”
張放大汗,咱一個大老爺們……呃,一個毛沒長齊的小屁孩,跟女孩子比什麽美?而且這少女美則美矣,卻有點營養不良,面色也過于蒼白,唇色很淡,雖是青春妙齡,卻明顯缺乏這個年齡少女應有的青春活力。
“你看不見,如何知道我是誰?”張放有些好奇,少女阿離在他甫一進門,就道破他的身份,這對一個盲眼少女而言,的确神奇。
阿離呡了呡嘴,眼睛一直睜着,一眨不眨:“若是村裏人,大黑不會叫得那麽兇。而且,我聽到了小郎君衣袂振風之聲。”
因爲要宴請全村,這是個比較正式的場合,張放特意花了差不多一刻時,在韓家嫂子與青琰的幫助下,穿起自己那一身寬袍華服。這漢服稱得上衣帶當風,舉手投足,衣袂摩擦,耳力好的話,的确可聽出與粗布麻衣的區别——而盲眼之人,耳力絕對比普通人強得多。
張放望着阿離的眼睛,正要說什麽,蓦然一笑:“先進食吧,趁熱,有什麽話,等你吃完再說。”
阿離帶着感激與惶然,一拜再拜。
在阿離進食時,張放與青琰走到小院,側面了解了一下,這才知道阿離眼盲是後天性的。大約在三年前眼睛視物模糊,越來越看不清東西,持續到現在。視物總是模模糊糊,光線好的話,能看得到輪廓,但看不真切。
阿離的父親,沒人知道是誰,母親是青溪聚本地人,年輕時入長安爲婢,後犯事被主家驅逐,重返故裏。去時孓然一身,回時懷抱嬰兒,這就是襁褓中的阿離。這對可憐的母女在村人的幫助下,縫補織纾,相依爲命。兩年前,其母貧病交加,溘然長逝,失怙的阿離在村人的照應下,饑一頓,飽一頓,總算熬了下來。
去年鄰近的十八拐村,有人曾想給阿離說個媒,找個依靠,結果人家一聽是盲女,連連搖頭。對山村平民而言,再漂亮也不能當飯吃。娶回來當祖宗供着,非但不能減輕負擔,反而加重負擔,誰敢娶?這事就這麽黃了。
單親,失怙,舉目無親,無依無靠……這情況,居然與自己極爲相似,張放心頭泛起一股濃濃的同病相憐之情。
“明日到韓家領十升谷米、兩碗醬菜、兩斤肉脯……唔,再加兩升黍面,讓她好好補一補。”張放望着屋内昏黃燈光下那纖細的身影,對着青琰道,“這事就拜托你了。”
青琰喜不自勝,歡叫一聲,飛快跑進屋裏,向阿離報喜去了。不一會,阿離扶着青琰的肩膀,碎步急出,向張放深深一鞠:“小郎君一飯之恩,阿離感銘五内,于心不安,豈可再受厚祿?請小郎君收回成命。”
張放卻不接話茬,反而問道:“聽阿離的談吐,倒也不俗,可曾識字?”
阿離輕輕點頭:“阿母曾是大戶人家的侍婢,耳濡目染,也略通文墨,并且,教會了我。”
青琰在一旁補充道:“阿舍那家夥,以前也曾拿着他家祖傳的那卷竹簡,向阿離母親請教呢。”
“小郎君,你尚未收回成命呢……”
張放打斷阿離的話頭:“青琰想必已經告訴你,我買了很多糧食,這當然不會是我一人吃用的。我準備給全村每戶發放兩升谷米,隻要是青溪聚的村民,人人有份。”
“那……小郎君所贈谷米數量也大大高于村民均有,還有肉、菜、面……阿離無功不受祿,請小郎君務必收回成命。”阿離頓了一頓,咬着薄薄的嘴唇,遲疑道,“若是可以的話,請發放給村西口的四兒家多一些米面,他們家裏隻有孤兒寡老,更卧病在床……啊,阿離逾越了,請小郎君恕罪。”
雖然知道阿離看不見,但張放還是很自然地點頭笑道:“真是個好心的小娘……那就照着給你的份量來一份,送給村西口的四兒家。”
阿離與青琰齊齊鞠躬緻謝,但在下一刻,阿離仰起頭,依然還是那句話:“阿離無功不受祿,請小郎君收回成命。”
這小姑娘可真夠倔的!不過,我喜歡!
說服他人,扭轉别人觀念,正是張放的拿手好戲。
張放略加思索,便找到了突破口:“方才在裏屋,我看到牆角有一個老舊的織機,上面還纏繞着絲線,很新……你眼睛不太好,竟然還能織布?”
阿離還沒說話,青琰便搶先道:“阿離姊的手可巧了,她眼睛好的時候,做女紅可是遠近聞名。雖然如今看不清,但隻要用手摸上一遍,就能縫制出合體的衣服。”
阿離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就是看不清,摸索着裁縫,用時太長了,故此漸漸也沒人找我裁衣,隻能替人縫補漿洗……”聲音漸漸低下去。
青琰忙道:“阿離姊,你的手那般巧,怎會沒人找你?隻是近兩年年景不好,收成也差,沒幾個人敢做新衣了。”
張放笑道:“青琰說得不錯,這不就有主顧上門了——你看……呃,你估摸一下,我要改一改這身衣袍,是否可行呢?”
阿離訝然擡起頭,下意識伸出手。張放立即近前,同樣伸出衣袖。阿離輕輕觸了一下,撚了撚,臉上露出歡喜之色:“這是上好的蜀錦,柔滑細軟,如絲如雲,我襁褓所用的錦布也有一塊……啊,小郎君這身衣物裁制極佳,爲何還要改呢?”
“當然是爲了行動方便。”張放随口說道,卻見二女臉上一片茫然,一拍腦袋,想起來了,“方便”這個詞,是佛教世俗化後形成的俗語,在西漢還沒佛教,當然也不會有這個說法。當下改口道,“爲了不影響行動。我打算改成短打勁裝。”
阿離想了想,道:“是改成田獵勁服嗎?”
張放笑道:“正是,可以嗎。”
阿離點頭:“可以,隻是,需得十日八日……”
“沒關系,我有時間。嗯,方才我所說的贈禮,便當是裁衣糜費,如此,便可收下了吧。”
阿離慌忙搖頭:“阿離裁縫衣物,最多不過數錢。适才承蒙一飯之惠,足以抵數,萬不可再收……”
“阿離此言差矣。”張放侃侃而談,“你平日縫制的衣物,不過是值十餘錢的粗衣麻布,豈能與我這一身相比?你是織娘,對布料撚熟,你給估算一下,我這一身衣袍價值幾何?”
阿離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我說不準,不過,阿母以前提過,蜀錦‘寸錦寸金’。小郎君這一身,隻怕……隻怕不下數萬錢。”
“這不就結了。”張放臉上從容,心中卻暗暗咋舌,好家夥,自己一直嫌棄的這件礙手礙腳的衣服,竟然是古代的“阿瑪尼”。這段時間他也基本弄清楚了漢代的物價,萬錢的購買力,相當于後世五千元。數萬錢,就等于一兩萬元,相當于整個青溪聚居民的好幾年的賦稅了。
張放心下感慨,嘴上卻不慢:“物品昂貴,手工裁制自然也得水漲船高。我也不多給,百中取一,不算過份吧。”
青琰也在一旁幫腔:“小郎君所言極是,百中取一,還是少了。阿離姊,你已經吃大虧了。哼,就算再送來多一倍的谷米,也是應該。”
阿離玉面泛紅,如桃花染璧,嗫嚅道:“不,不是這樣算的……”
張放不容她再多說,擡袖行禮:“衣物明日便會送來,阿離娘子,打擾了,明日再會。”
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并行離去,阿離倚着門扉,默默目送——盡管她什麽也看不見。
月華如練,輝光映照在迷濛的雙眸上,這一刻,更蒙上一層水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