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的舞樂們從台下往上登,因爲兩國衛士遮擋,看不清模樣,直到他們踏上走道,走向會盟台中央,歡鬧的波浪這才迅速在賓客中間擴散開來。
孔子等人定睛一看,卻見有倡優侏儒二十餘人,異服塗面,裝女扮男,分爲二隊,擁至齊侯魯侯面前,他們不由愕然。
“這些倡優侏儒,便是齊宮之舞樂?”
與魯國人的詫異不同,齊國的士大夫們卻并未覺得有何不妥,畢竟從齊桓公開始,齊國的風俗便是“倡優侏儒在前,而賢大夫在後”了。到了現任的齊侯杵臼在位,在梁丘據、陳恒等奸佞之臣包圍慫恿下,更是“所好者音樂狗馬田宅,所愛者倡優巧匠之屬”,齊國宮廷從晏嬰死後,便是烏煙瘴氣一片。
所以當倡優侏儒們演戲調笑着走上前來時,一陣笑鬧的風暴便席卷齊國大夫聚集的筵席,侏儒們等大家笑聲漸息,才又彼此繞圈,辱罵各種情色髒話,準備進行下一步的表演。
可這些在齊國君臣眼中尋常而有趣的舞樂,卻讓主持相禮的孔丘面沉如水,但他還來不及站出來斥責,卻早已有人投箸下堂。
“兩國之君在此相禮,本是莊重嚴肅的場合,緣何會有倡優侏儒來調笑?分明明明是在諷刺兩國君子,有司何在,還不速速将他們驅散!”
……
正是趙無恤,他因爲飲了不少酒而面色微紅,不怒自威。
倡優侏儒們一時間噤若寒蟬,但卻未立刻撤下,因爲齊侯,還有将他們帶到此地的梁丘據和陳恒尚未發言。
侏儒裏的領頭者名爲淳于鬓,長得五短三粗,是臨淄有名的倡優,他平日巧舌如簧,擅長在席間諷刺主人厭惡的賓客,憑借這點多次得到賞賜。随後被陳氏和梁丘據高價買來培養,成爲齊宮裏最讨齊侯歡心的滑稽寵臣,甚至可以出入宮禁,也很讨小公子荼的喜歡。
所以在趙無恤下堂驅散他們時,其他倡優侏儒怯怯地就要退下,隻有覺得自己頭上有人淳于鬓大着膽子一擡頭,望向了梁丘據和陳恒兩位主人。梁丘據有些不知所措,而陳氏的世子,則在對他微微點頭,這是一種暗示,一種鼓勵,鼓勵他可以像以往那樣,讓齊侯厭惡的人丢盡顔面。
作爲憑借口舌和機靈讨生活的他,哪能不知道,自家君上最痛恨的,莫過于下堂來驅逐他們的趙無恤!
于是侏儒淳于鬓突然腆着肚子誇張地大笑起來:“諸位貴人勿驚,今日兩國和解,魯國的趙小司寇高興異常,此番是上場來與吾等演滑稽戲,博兩國之君歡笑的,不必當真!”
此言一出,席間的衆人一時沉默,随即爆發了一陣笑聲,這當然不可能是真的,但他們很好奇趙無恤的反應。
趙無恤扶着劍,一動不動。
他死死盯住那口不擇言的侏儒,黑眼睛裏帶着些許怒意,心裏卻感謝陳恒的助攻。
他同時也瞥見了台上衆人的表情:齊侯已樂得臉色紅彤彤、喘不過氣來;季孫斯陪坐在旁吃吃發笑,小眼睛裏不知在想些什麽;其餘齊國大夫也顯得頗感興趣,交頭接耳不已。高台上就坐衆人中,唯有孔子臉色越發難看。
淳于鬓嘗試着挑釁趙無恤,見主人們并未出面阻止,這意味着他可以繼續,于是個頭雖然連半個人都不到,膽量卻比豹子還大的他越發口無遮攔。
“素聞趙小司寇勇銳,有一佩劍名爲少虡,今日可願意與小人對舞否?”
他一邊說着,一邊跳上案幾,拾起一把戳肉的大叉子,開始用尖端的那頭朝趙無恤胸膛不住地比劃,模樣滑稽非常。
“哈哈哈哈!”
齊人的笑聲簡直要傳遍整個夾谷了,齊侯更是連剛吃進嘴的肉都噴了出來,嗆得邊咳嗽邊喘氣。但魯國人那邊三桓的笑聲裏,則隐隐帶着些焦慮不安的氣氛。
這玩笑似乎開的有些過分了……
放在魯國,誰敢這麽當衆嘲笑趙無恤!?這一定會引發嚴重的後果,上一個惹怒小司寇的人是須句大夫和他的巫師,現如今一個被火焰活活吞噬,另一個則丢掉了封地,在魯宮裏的陋巷寄居。
那侏儒哪裏知道這些内情,他隻看得見齊侯見趙無恤受辱,高興得捧腹大笑,而陳恒也對他露出了滿意的笑意,手籠在袖子裏,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小司寇,爲何還不亮出劍來,莫非是怕打不過小人?”淳于鬓越來越入戲了——因爲兩國尚未正式和解,所以登上會盟台的衆人并未解除佩劍,且有各自的侍衛分别立于兩旁,因爲太過專注,他甚至沒有注意到武卒們的怒目而視。
淳于鬓不斷試探着朝趙無恤那邊走,一般在齊國,這個時候受辱的賓客便明白自己不受主人待見,會一扭頭拂袖而走。
誰料然而下一刻,血光飛濺,淳于鬓還沒反應過來,便首身分離!
趙無恤隻一個眼神,身邊的勇士田贲邊立刻上去将侏儒手刃了,那顆和平常人一般大小的頭顱提于手中,而那短小的身軀,則倒在血泊裏抽搐不已!
“少虡寶劍,隻飲王侯卿大夫之血,你這倡優侏儒還不夠格……”
……
“哎呀!”
和平的宴會上亮出了刀兵,起了血光,筵席上頓時響起一陣倡優尖叫,他們跑得到處都是。
接着是一陣杯盤摔地的響動,伴随着衛士甲衣跑動的嘩啦嘩啦。
“趙無恤,你這是要作甚!”齊國的大夫梁丘據距離這場鬧劇最近,他顫抖着手指,不敢去看那血泊。
趙無恤則傲然看着齊國衆人道:“今日之事,顯然是齊人設計出來讓外臣難堪的!”
他随即轉頭對被魯國衛士們護在中間的魯侯和孔子疾呼道:“齊人毫無誠意,和談之前發伏兵欲劫盟,宴席之上又讓倡優侏儒調笑,視兩國盟誓爲兒戲!甚至當堂羞辱魯國之臣,今日和談,不談也罷!”
陳恒則在齊人那邊煽風點火:“荒謬!齊國好心讓喜慶的倡優侏儒上前惹人歡笑,孰料魯人不解風情,擅動刀兵。君上,魯人此來不懷好意,明明就是不想和談,今日之事,不談也罷!”
方才還勾肩搭背,好得如同異姓兄弟的趙無恤和陳恒,竟就這麽在會盟壇上公然相互指責起來。場面越來越劇烈,齊魯兩國的衛士們紛紛上前來護住自家主君卿大夫,齊魯之間的其樂融融沒了,雙方一左一右泾渭分明,局勢再度變成了兩相對峙。
齊侯和季孫斯氣得直翻白眼,事到如今,和談算是完了。
但,對峙最終卻沒再度演化爲沖突,因爲還有孔子這個壓軸的秤砣在。
“止!”他再度走到中間,寬袖裏的雙手平舉,讓衆人停止嘈雜的相互指摘。
雖然名爲今日的相禮,但齊國那邊的事務是梁丘據和陳恒主持的,從未知會過他半句,但此時此刻,隻有孔子才能穩得住場面,也隻有他說出的話還算得上公正。
“今日之事,首先是齊國無禮,倡優侏儒不上堂,這是周公規定的禮節,隻會昏庸的亡國之君才會如此。和談會盟是莊重的場面,如果用了不合禮儀的舞樂,那就像高貴的筵席上端來卑賤的秕子稗子一樣顯得不夠鄭重,是羞辱賓客的行爲,也是兩國君主的恥辱!梁大夫,你可知錯!?”
梁丘據瞧了齊侯一眼,見他點了點頭,便硬着頭皮認下了自己的錯誤。
孔子指責的目光又投向了趙無恤:”但趙小司寇也不該當堂誅殺侏儒,讓會盟沾上鮮血,也該認錯!“
所有人的目光又投向了趙無恤。
這是要各打五十大闆的節奏麽?夫子啊夫子,爲了讓和談繼續下去,你也是煞費苦心,也真夠公正的。
但一次,無論螳螂如何可敬,他都不會再讓步了!
“我乃小司寇,專門懲戒不法無禮之事,膽敢當堂蠱惑諸侯,羞辱君子的小人,罪該誅殺!大宗伯身爲相禮,還望允之!若齊國還有和解之心,還望允之!否則今日和談,便到此爲止罷!“
趙無恤的話擲地有聲。
”因爲士可殺,不可辱!”
說完這句話後,趙無恤再度孰視四周。
他不知哪樣更甜美:是刹那間會盟台上人人驚駭的靜默,是随後猛然爆發的愕然,是孔子臉上的無奈,是齊侯臉上無法壓抑的暴跳如雷……
還是首次合作完成後,陳恒那小狐狸般的笑意。
……
齊人終究理虧,齊侯最終還是允了。其實,也就是一群倡優而已,世上多得是,但今日若不能有個交代,别說和談和盟約,說不定明日歸去後,魯國便會繼續同齊國開戰。
最後是冉求上來了,帶着一衆憋足了勁要爲主君出氣的武卒。
但那些受氣筒自然不可能是罪魁禍首,隻會是些代罪羔羊。
”将他們扔下去!“
高達二十丈的會盟台上,一個又一個哭哭啼啼的倡優和侏儒被強壯的武卒夾在胳肢窩下,直接朝下方的堅硬地面扔去,悲呼聲不絕于耳,但在垂直落下二十丈後,卻無一例外地戛然而止!
在慘叫聲中,陳恒若無其事地走到他面前,淡淡地說道:”子泰果然非常人,這些在齊國本屬尋常的舞樂也能被你創造出契機來。“
趙無恤親看看着二十餘人變爲肉泥,卻表現得無動于衷,他知道,今天自己必須表現得狠辣,必須表現得絕情一些。
他的敵人們還在看着,他的下屬也在默默觀望,而那條名爲陳恒的毒蛇,更是在揣量他的一切。
所以他緩緩說道:”正如詩言,營營青蠅,止于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青蠅不叮無縫的雞子,是齊人先做的不對,怪不得我。“
陳恒笑道:”今日會談一波三折,看來無論如何,齊魯兩國都隻能做到貌合神離了。“
齊魯兩國的信任本就像絲線般脆弱,哪裏經得起這三番五次的折騰,事情到了如此地步,雙方那點和解的心思都已經淡去了。
趙無恤颔首,在心裏暗暗說道:”然,就和你我的關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