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晉國目前早已政在私門,辦公事也得掏私室腰包,但畢竟趙無恤是首次出使,所以行人署選派了幾名佐吏随行,其中有還人一名,行夫兩人。
這一日,三人帶着行囊,趕着辎車,前來下宮向新的上司,爵位下大夫,職守爲“小行人”的趙無恤報道。
“小人封凜,見過大夫。”
趙無恤背着手,站在台階上俯視此人,不由微微皺眉。
隻見他年不過三旬,長了一張大餅臉,更引人注目的是,額頭處有一道模糊的黑印,乍一看像是被人用小杖敲擊過一般。他還在颔下留了一小撮豎須,更是将這一破相的黑痕從頭連到下巴。
這就是此次出使的副手,職位“還人”的封凜,身穿着皂色深衣,朝無恤一拜後,雙手恭敬地放在下裳瓷佩處。
趙無恤已經頗有識人之能,初見之下,便知道此人經濟狀況一般,估計是個沒背景的,談吐也沒表現出衆的才能。
不是趙無恤以貌取人,而是春秋時極其看重容貌的端正,韓虎、知瑤都因爲俊朗而被人贊譽。瞧封凜這能拉低使節團顔值的模樣,本不應該被選爲行人助手,卻爲何能混進來?要知道,作爲霸主的使者出使别國,可是一個肥缺。
“小人雖被調入行人署,但祖上的職守乃是封人,所以對國内疆域交通還算熟悉,也去過一次宋國。大行人便将我派來,作爲君子的向導,敲定此次出行路線。”
面對新上司,封凜态度恭敬,言語不急不躁,直接表明自己是因才幹而得到的任命。
封人,是西周初期設置的官位,負責管理國境,以及積土作堤垣等,隸屬于地官府司管轄。封凜的氏,便是從先祖的官職而來。
趙無恤這才點了點頭,他的觀念就是,如果真有才能,那就可以一美遮百醜。
“善,餘正缺一個熟悉道路的輔佐,你随我來罷。”
倆人一前一後走入廳堂内,隻見裏面還有一位深衣裘服的貴族少年在席上長跪而坐,正是趙廣德。他這次将陪同無恤東行,本來在看長案上那幅晉國輿圖,見到封凜進來,瞧了他一眼後,同樣眉頭微皺。
無恤道:“你來指給我看看,此次去宋國,走哪條道路最合适?”對待下屬,他也不用客套,直接點他進行考校。
封凜咽了口唾沫,知道接下來要說的話,将決定自己的去留。
他從袖子裏抽出了凍得通紅的手指,點着呈一塊方形的新绛,一直沿着代表道路的黑色粗線朝南劃去:“啓禀大夫,吾等首先要從新绛往南而行,之後三天,分别到達垣邑和東山臯落……”
他徐徐道來,無論道路、山川、河流、城邑,都沒有差錯。
這讓趙無恤對他刮目相看,因爲無恤不滿于趙氏提供的各種地圖簡略粗陋,這次去宋國,還決定帶上幾名計僑學堂裏的數科學生。描繪山河地勢,道路險隘,以備日後戰争之用,有了此人相助,當事半功倍!
封凜繼續說道:“第四日宿于王屋山,繞過那裏後,便是險要的轵道、太行陉、羊腸道;又在山中走上三日,才能抵達南陽之地,經由原縣、溫縣、州縣,在朝歌以南的延津渡過大河,至此,進入衛國境内,共計十天。從衛國到商丘,又需要五六天。”
“滿打滿算,将近半個月時間,這還是沿途路況較好的情況下,若是遇上了雨雪,走一個月也是尋常。”
趙無恤心中無語,一天平均三四十裏,這坑爹的古代交通。
封凜所說的,其實也是趙無恤心中已經确定的路線,最快,也最安全。
“衛國如今不是投靠了齊國麽?吾等從衛經過,會不會受阻?”
剛才正在随趙無恤上地理課的趙廣德好奇地問道。
封凜正要回答,卻是門外傳來了一個聲音道:“君子,這你就有所不知了。”
一位深衣士人邁步入内,他眉目俊朗,身高七尺半,卻是同樣被趙無恤任命爲還人的子貢。
子貢在廳堂外脫下沾泥的鞋履,趨行入内,朝屋内的趙無恤、趙廣德,還有封凜都行了一禮,兩個人相貌一高一矮,一俊一醜,對比鮮明。
他随後指着地圖說道:“賜是衛國人,所以清楚其中原因,諸夏雖然交戰,但仍然講究禮節和底線,承諾不獻夏俘于天子,不阻礙交通,不拘留殺害正常使節。”
“何況,雖然晉、衛盟誓已斷,兩國卻還未宣戰,更别說衛、宋關系和睦。所以吾等隻要打着宋國名義,從衛國假道去宋國,是可以的。若是衛侯膽敢阻攔,不僅會受到國内卿大夫譴責,他下一次要面對的,就将是晉、宋兩國的讨罪大軍了!”
趙廣德聽得津津有味,封凜則吞回了本來要解說的話,暗恨此人阻撓了自己再次表現的機會。
“此乃汝之同僚,還人子貢,他是衛國人,經過衛國時作爲向導再合适不過。”
趙無恤這麽一說,封凜便知道了,這人就是那個在绛市爲趙氏貨殖麥粉和瓷器的衛國商人,是下大夫的私人親信。
他心裏一陣哀歎,果然是任人唯私,區區一個商賈,卻一年裏走完了他封凜十年的升遷道路,自己什麽時候才能有這種運氣?不就是相貌不堪麽,齊國的晏嬰大夫也不好看,爲何能成爲齊相?
就在這時,卻見趙無恤脫下了鼹鼠皮手套,微笑着塞到了封凜手中。
“下大夫這是何意?”封凜有些懵了,受寵若驚。
“封還人果然有才幹,身爲賢士,怎麽能赤手指點山河?這天寒地凍的,快快戴上保暖。”
這依然是趙無恤用來收買人心的“推衣衣之,推食食之”那一套,雖然簡單,但對付春秋時代的士和匹夫們,屢試不爽。
果然,封凜也微微感動,當場再次下拜。
“小人一定盡心盡力輔佐君子!”
他心裏則暗道:“這鼹鼠皮手套可是難得之物,我在绛市裏見過,卻舍不得買,如此慷慨而善待下臣的主君,一定要攀附上……”
封凜覺得,這次恐怕要面對子貢的競争,若是想在事後得到下大夫提拔,多分到點功勞,就必須好好表現。嗯,以後在下大夫詢問道路情況,乃至行人言辭時,要勝過子貢一籌!
想必,這個憑借裙帶關系而得到職位的小商賈,對這些根本不懂吧。
子貢這時候來,卻是向趙無恤彙報的,說那輛特制的大車已經接近完成。
趙無恤臉露喜色道:“善!封還人,你來的正好,随我去看看這輛新的馬車,是否适合在路上行駛。”
趙無恤保持着上司的威儀,也不失謙和,封凜連忙和子貢并排,趨行跟着他朝外面走去。
他們的目的地,是下宮差車王孫期管轄的車輿坊,其中有輪人制作車輪、輿人制作車廂。當無恤等人進入工坊時,卻見匠人們正在爲馬車拼裝最後幾個構件、包裹皮革,而設色之匠也在一旁爲部分零件染上生漆。
封凜好奇地觀察着面前的這輛大車,它和普通馬車的制作流程也沒什麽不同,但特殊之處在于……它有四個車輪!
子貢和善地介紹道:“樂大司城年邁,大病初愈,不能忍受颠簸,所以君子便讓輪人、輿人造了這種馬車。”
封凜恍然大悟:“原來前些日子,君子去行人署索要那輛閑置的四輪之車,是做這種用途的!”
他剛才就發覺了,子貢習慣性地稱呼趙無恤“君子”,似乎比他喊的“下大夫”要親密,偷眼瞧了下趙無恤的面色沒什麽異樣,也悄悄地改了過來。
趙無恤卻不知道他這點小心思,而是在觀察着眼前的大車。
春秋戰國的雙輪戰車,從夏商時代興起後,便始終是戰争、出行、運輸的主要工具。
趙無恤常年乘車,短途的還好說,要是連續走上幾十裏,颠得腰都快斷了,而且時不時車軸就會壞掉,在曆次戰争裏,這類事情史不絕書。也難怪這時代各國的交流如此有限,行程這麽緩慢,除了道路狀況不佳外,還有交通工具落後的緣故。
所以在無恤看來,兩輪馬車,有駕駛輕便,可以在戰場上短途沖擊、奔馳的好處。可若是作爲尋常的交通工具,就算是内部裝飾舒适的安車、溫車,依然對乘客極不友好。
他一開始也沒太多想法,隻是讓人加固車軸,調整力矩。不過,在得到小行人的職守,前往行人署報道時,趙無恤卻在車庫裏有了意外的發現。
那是一輛蒙着灰塵的四輪溫車,它造型獨特,當時就讓無恤驚爲天人。這東西,和後世西歐的四輪馬車何其相似,但回到這時代後,他卻是從未在路上見過。
趙無恤一問才知道,這是來自秦國的東西。
數十年前,秦國公子緘與秦伯不和,便出奔晉國來做大夫。這位公子極其富有,傳說他出奔時,帶上了采邑裏的全部家當:先是造舟于大河,将近千輛不同大小、形制各異的牛、馬車綿延十裏。從秦都雍城到新绛,這些車輛來了以後又回去拉新的财物,來回八次才拉完。
匹夫無罪,懷璧其責,這位離了祖國,失去了保護的富庶公子,在晉國最終變成了卿族們任意瓜分的魚腩。最後财物散盡,氏族不知所蹤,行人署也把這輛四輪溫車拉回了府庫,卻棄之不用。
“世人不識千裏馬啊!”趙無恤蔚然長歎,然後就毫不客氣地當了一回伯樂。
PS:四輪青銅馬車模型是秦文公大墓裏出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