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三年(公元前453年)。
距離昊朝建立,建元皇帝趙無恤受天命登基,已經過去整整二十三年了。
爲了方便統治四方,皇帝陛下在兩都制基礎上,設置了五都制,北京是邺城,坐鎮昊朝的基本盤冀州;東京是被稱爲“少昊之墟”的曲阜,威懾海岱;西京是渭水畔的長安,盤踞秦川,西望隴西,南擁巴蜀。
至于中京,自然是被稱之爲“天下之中,東西通衢”的洛陽了。
唯獨南京沒有設置,因爲皇帝陛下說過,他理想中的南京,應在紀郢(江陵),亦或是金陵,那兩處直到現在,仍是昊朝諸侯楚、越的領土……
位于河内郡的溫縣,雖然不是昊朝五京都邑,卻也有特殊的地位,這裏是趙氏的家廟祖墳所在地,也是皇帝陛下選定的陵寝。他說,待他長眠不起後,希望能在這裏陪伴趙氏列祖列宗,陪伴文王、景王,還有他的父親,被尊稱爲“武帝”的趙鞅……
這裏是昔日有蘇氏的故國,北望太行,南傍黃河,風水極佳。
時人事死如生,皇家也不例外,在皇帝陛下身體還硬朗的時候,溫縣的皇陵便已經動土開工。
春秋以前,墓葬的外在形式是“不樹不封”。近兩百年以來,諸侯和卿大夫爲祭祀先祖和便于墓葬的識别,于是将“墓”變成了“墳”,平地上堆起了墳丘,後來又由“陵”發展成了“山”。于是墳丘的大小就成爲顯示權威富貴的重要标志。
皇帝君臨中原後,對這種攀比成風的奢葬風俗加以打擊,他說:“對死者來說,他們看待一萬年也像一瞬間一樣。人的壽命長的不過百歲,一般的壽命不過六十歲。據百歲和六十歲去替無窮盡的陰壽謀劃,豈不是可笑至極?”
所以皇帝選擇了節葬,不過作爲四海之主,陵墓也不能太過寒酸,于是便在周代天子墓葬的基礎上稍微更高了一個檔次而已,陵墓高不過十丈,比起曆史上秦始皇那高五十丈的封土,大爲不如。
按照嬴姓的傳統,陵墓不是夏人、周人的坐北朝南,而是與秦國的公族墓類似,坐西面東,。即便死了,嬴姓的後裔也要看着他們來的方向,太陽升起的方向……
這座大陵的主體設有兩重陵園,以供皇帝、皇後安寝,夫妻同茔而異穴。帝陵居于整個陵區的中部偏西,皇後陵則在其側。
然而讓人詫異的是,這座帝陵,卻有一左一右兩個皇後陵,尤其是右邊那個,已經建造完工,陵旁,更有一個稍小的陵墓,也已經完工,陵墓上的草都已經老高了。和旁邊還在建造的帝陵相比,更顯不同尋常……
這事關一段諱莫如深的皇室鬥争,知道的人也不敢多言。
此時此刻,昊朝的皇帝,已經六十多歲的趙無恤的就站在這對陵墓前,穿着常服,遠遊冠箍住了已經黑白交雜的頭發。
“老子當年對我說過,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過分貪愛,必造成更大的破費,貯藏得愈多,也必然損耗得愈多。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你要得到什麽,就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回憶往事,他悲怆地說道:”那時的我一心取代周室,平定天下,并沒想太多。直到年過六旬時,才知道,這代價有多重啊……“
他的手撫摸上冰冷的墓碑,上面寫着的,是”文闵皇後之墓“,和”悼太子之墓“。
”我此生雖然做了許多事情,但終究都能算無愧于心,唯獨對不起的,靈子、恒兒,就是你們母子了……“
這已經是五年來的慣例了,每一年清明,皇帝陛下都會來到溫縣,在兩個陵墓前祭拜悼念一番,一呆就是很長時間,這期間,旁邊的侍衛從者,都眼觀鼻鼻觀心,噤聲不敢說話。
隻有在皇帝身邊伺候了許多年的親信近侍們才知道,自從那件事以後,皇帝已經很少有過笑容了,而脾氣越發琢磨不透。
遠遠看着皇帝那略顯孤寂的身影,守陵的小吏樂羊,不由回憶起了當年發生的事情……
……
建元元年,受命于天,取代周室後,皇帝采用任章建議的”黃老治術“,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經過十多年積累,國家的糧倉豐滿起來了,府庫裏的大量銅錢多年不用,以至于穿錢的繩子爛了,散錢多得無法計算。
國家有了錢糧,就有了開疆拓土的動力,建元十年,皇帝命塞侯趙葭伐蜀國,取南鄭,翌年又破巴國,取漢中上庸,直至魚複。經營巴地數年後,又修棧道,繼續進攻蜀國,經過半年苦戰,蜀國開明氏投降,巴蜀華陽之地被徹底納入統治,建立了蜀郡、巴郡、漢中郡,以西門豹等人爲守,因其俗,治其地。
至此,王師已經完全占據了楚地的上遊,皇帝陛下開始磨刀赫赫,準備進攻楚、越,将這兩個名爲藩屬,實則聯合對抗中原的諸侯消滅,完成他心目中的”大一統“。
就在這節骨眼上,皇室内部卻出事了。
當時,在邺城和郡縣上,暗暗流傳着這樣一句話:”天下豈有三十年太子乎?“
太子趙恒,也就是樂羊的遠親表兄,他五歲爲太子,經過多年曆練,是皇帝心目中的理想繼承人。
然而随着歲月荏苒,他已經做了三十年儲君,身份難免有些微妙,而且還面臨着對手的競争。
徐侯趙偃,乃是季嬴之子,儀表英奇,天資粹美,六藝無所不精。後宮之中,皇帝最寵季嬴,愛屋及烏,對趙偃也很關照,不單讓他做了徐侯,每逢出巡各郡縣,還會讓徐侯相伴,如此恩寵,是太子也拍馬不及的。
太子趙恒和徐侯趙偃隐隐有争嫡之态,如此一來,長信、長秋二宮的關系便有些緊張,宮外也傳聞說皇帝有廢皇後而讓季嬴上位的打算。于是”天下豈有三十年太子乎“的謠言開始在帝國内外流散,說太子已經等不及了,有怨望。更有傳言說,皇後樂氏和彭城君樂茷是希望太子提前繼位的,但是,皇帝陛下身體健康,隻怕還有許多年好活……
三人成虎,長此以往,就連皇帝本人也起了一絲疑心,畢竟天家無親情。
在這種情況下,劇變突然發生了……
雖然五年前樂羊才是弱冠之年,但那件事對于宋國樂氏家族來說,無異于滅頂之災,所以他印象深刻。
那是皇帝的六十壽宴,趙氏的兒女們都回到邺城,爲老父親祝賀。皇帝準備在生日之後就南下伐楚、越,不想在宴飨上,季嬴之女,膠東國太子夫人靈壽公主卻飲酒而斃!
她喝下的,是本該擺放在季嬴和徐侯趙偃面前的酒!
季嬴當場痛哭得昏迷,而皇帝也怒發沖冠,心中流血。
此事引發了軒然大波,一切疑點都指向了皇後樂靈子,以及太子趙偃身上。皇帝痛失愛女,更疑心有人要加害季嬴、趙偃乃至于自己,他喪失了理智,将疑點最大的太子關押,皇後幽禁!下令廷尉李悝徹查此事!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廷尉李悝查到的一切證據,都指向了皇後——她是扁鵲的女弟子,是天下聞名的醫者聖手,醫者能活人也能害人,那劇毒的藥劑,和可能就是出自她手!
靈壽公主已死,樂靈子百口莫辯,皇帝憤而打算廢後,并且取消樂氏的封君地位,太子地位也岌岌可危。
而太子趙恒也是純孝剛烈,爲了證明母親清白,爲了拯救母家樂氏,他竟在牢中自盡而亡!
太子的死給了皇帝極大觸動,連續喪女喪子後,他開始從憤怒中冷靜下來,對宮中可能參與了此事的宮人嚴加拷打,終于找出了一條毒蛇的尾巴……
這一切,從始至終,都是南子的手筆!
對皇位觊觎的,可不止太子和徐侯,還有宋公子商……
作爲皇帝的私生子,子商沒有繼承之權,但他有一個野心勃勃的狠辣母親。
南子本來想要毒殺季嬴、趙偃,然後嫁禍皇後、太子,讓長信長秋兩宮兩敗俱傷,全軍覆沒。到那時候,縱然不能一步登天,讓自己成爲皇後,讓子商成爲太子,至少也可以讓樂氏覆滅,宋國重新獲得兩郡之地。
除了趙恒趙偃,皇帝的其他兒子要麽無才,要麽年少沒有威望,等皇帝一死,她再輔佐子商,以”玄子“身份舉起奪位大旗,是極有希望奪取帝位的。
查清此事後,皇帝才是真正的悲憤莫名,南征計劃也取消了,大軍直指商丘,将反叛的宋國消滅,把南子擒至溫縣,當場賜死!
而子商,因爲虎毒不食子,皇帝饒了他一命,讓人将他和他的黨羽三千人裝上海船,在西風刮起時,送出了東海港口,一路往東而去。
”若能僥幸抵達扶桑,則活;若天不饒你,則死于海魚之腹,以贖其罪!“
這是一場九死一生的放逐,雖然二十年來中原的航海技術已經有較大進步,但至多是能跨越少海去到陳氏朝鮮而已,傳說中在東海之中數千裏外的大島嶼扶桑,隻有人去,沒有人回……
除此之外,與南黨謀逆有關的淄川、膠西兩國直接國除!三齊之中,唯獨韓氏的膠東國因爲靈壽公主的緣故,得以保全。
但死者已矣,做這些事情都無法挽回趙恒的性命了,擅長醫人的樂靈子卻醫治不好自己的心病,她郁郁寡歡,躲在深宮裏,再也沒和皇帝說過一句話,不久便永别于人世……
她被封爲文闵皇後,趙恒則封爲悼太子,安葬于溫縣帝陵之旁。
作爲彭城樂氏的支系子弟,樂羊代表宗族,來此守陵……
……
許久之後,皇帝結束了祭拜和悼念,疲倦地坐在步辇上,準備離開。
不過在臨行前,他卻讓樂羊過去。
雖然才剛剛結束對亡妻亡子的追悼,但皇帝的話語裏,已經聽不出一絲情緒波動。
”你便是樂羊?”
“唯,小臣正是樂羊。”
“你在此守陵,已經五年了吧?也是有心,皇後若在黃泉之下知道樂氏出了這麽一位孝順的子侄,一定會欣慰的。朕聽相邦翟璜說,去年他随朕來巡視帝陵時,與你攀談了幾句,覺得你是一個将才。”
樂羊惶恐:“太守謬贊,小人不敢當。”
”翟璜覺得,不該讓你再在這裏枯守,應該爲國家所用,他有識人之明,已經向朕推薦了許多人才,李悝、西門豹、李克、屈侯鲋,都是一時之選。想來你也不會差,但朕想問你一件事。“
”你的父親,彭城君樂茷之弟樂泰在五年前的南黨之亂後,怨恨朕待皇後、太子不仁,南奔至越國。倘若朕命你伐越,越人用你父親來做要挾,你當如何自處?”
面臨如此抉擇,樂羊有些顫抖,牙齒咯咯作響,很久之後才回道:“忠孝不能兩全,小臣選擇忠于陛下,即便越人将小臣的父親烹了,做成肉羹送來,小臣也會一口喝下,然後攻越以報仇!”
“善。”
趙無恤淡淡地贊許了他一聲,随後說道:“如此,你可以爲副将矣,放心吧,朕不會因爲自己家門不幸,就見不得别人父子同堂,朕會讓你去攻楚,而不是越……“
言罷,趙無恤不再理會樂羊,讓步辇繼續向前,離開帝陵。
帝陵在溫縣郊區的山裏,回程的路途很慢很長,羽林侍衛們守衛森嚴,伍林已經退下來了,如今做趙無恤侍衛長的是虞喜的兒子,他謹慎地注視着周圍的一切,這二十多年裏,皇帝不知遭遇過多少次刺殺,當然,每次都是有驚無險,在刺客接近到威脅距離前,就被強弩解決了。
趙無恤倒是不擔心,在車駕上打着盹,比不了當年啊,他現在已經很少騎馬,出行也少了許多,更别提親征了……
然而當路過溫縣皇帝行宮一座廢棄小殿時,趙無恤卻猛地醒了過來,讓車駕停了下來,側目望了過去,他的手,在不爲人察覺的時候,在微微顫動。
就是這了。
五年前,就在這裏,他親手殺死了南子!
……
她經常出沒于趙無恤的夢中,模樣一如在商丘初見時明麗,穿着一襲紫色深衣袍服,華麗而高貴,纖腰上束了一條綴玉的帛帶,烏黑油亮的秀發挽了一個高椎髻,發髻上插着一枝通體潔白别無雕飾的玉笄。眼神妩媚,唇如櫻桃,而年紀,依然是傾城傾國的十五歲。
在夢裏,他們依然年輕,言笑晏晏,可現實裏,二人都老了,心态也變了,激情沉澱,野心滋生。
在這裏,被擒獲至此的南子向他一一承認那些罪行,如何散步謠言,如何試圖毒殺季嬴、趙偃,如何嫁禍皇後和趙恒。若非靈壽公主做了替死鬼,這毒婦的計劃幾乎天衣無縫。
她是最了解趙無恤内心的人,她通曉他的逆鱗所在,所以也最容易接近成功……
”但你明明知道,爲何還要觸碰朕的逆鱗!“趙無恤悲憤地痛斥。
雖然徐娘半老,但依然有萬種風情的南子眼中盈滿大顆的晶瑩淚珠:“因爲妾愛陛下之意,一如當初!”
”應該陪伴陛下左右的,應該是我!能夠繼承陛下事業的,也應該是我們的兒子!“
看着她那張臉,趙無恤想起無數往事,想起每次偷情時的濃情蜜意,響起自己每次攬住她的腰,撥弄她濃郁黑發,撫摸她的嘴唇、臉頰和耳朵……
“我也是。“他如此對她說,含情脈脈。
她抱住了他,她就躺在趙無恤懷中,而趙無恤的手,慢慢扼上她的脖頸,溫柔而體貼,卻猛地轉換成暴力。
在刺激的偷情時,他和她經常玩這種窒息高潮的遊戲,這是在其他妻妾身上體驗不到的極樂。
但那一天卻不一樣……
“東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他那能開兩石弓的臂膀啊,他那無數次撫摸過她身體的手啊,用上了全力,手指緊緊相扣,陷進頸項!
他壓在她身上,南子的臉龐因爲缺氧變得潮紅,雙目瞪大,她的呼吸在慢慢消失,口中咿咿呀呀,像極了二人**極樂時的場景……
“甯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佳人難再得!”
趙無恤不爲所動,他嘶聲唱道,然後給了脆弱的脖頸最後一擰,又任眼淚從雙目中奔湧而出!
懷中的身體漸漸冰冷,他親手扼死了這個他愛之如鲨魚喜愛鮮血,又恨不能生食其肉的女人……
這真是一個糟糕至極的故事,但或許,從趙無恤初次遇上她時,就已經注定了結局,早知如此,或許他也不該改變她的命運軌迹。
回憶起當時的種種,坐在車上,趙無恤重新又閉上了眼睛。
是的,他五年前做了一件大大的錯事,導緻了悲劇的發生,一對兒女相繼慘死,結發妻子也帶着對他的怨恨郁郁而終,而罪魁禍首的情婦,也被他親手扼殺!
幸虧他的心已不再能感覺到疼,否則真不知如何承受。
這就是他爲王者後付出的代價吧?
但是,既然身爲貫通天地人、過去現在未來的真王者,他的心裏,就不能藏下太多脆弱與悔恨,他的心志,與逝者的哀傷澎湃絕非一物。
既然做的事情不可渎,那切莫自悲自憫,而應該繼續放眼天下!
更何況,還有她在一直陪伴他……
……
一如往常,進入行宮後,侍者都退了下去,因爲皇帝陛下不喜歡太多人圍着他轉,這樣他更沒有安全感。
“夭夭?”
捶着自己微微變駝的背,邁着有些許蹒跚的腳步,呼喚着她的名字,趙無恤尋尋覓覓。
”别喊了,九州之主,一國之君,在宮内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與老翁趙無恤一樣,已經是一六旬老妪的季嬴從帷幕内走了出來,她縱然老了,也是一個老美人,穿着一身素衣,因爲身體不舒服,今日沒有與趙無恤一同去祭拜,而是在宮内舉行小祭。
”喊了一輩子,豈能不喊?難不成要如農夫農婦一樣,直呼你老妻,亦或是,繼續喊你阿姊?“
雖然已經封季嬴爲皇後,但這個詞,經過南黨之亂後,趙無恤是喊不出來了。每次聽到這個詞,他就會看到一雙冤屈而悲憤的眼睛,她也是他的結發妻子啊!
季嬴倒是沒想太多,淬了他一口,然後便問起帝陵那邊的情形,雜草可還有人清除,供奉可還如常?
她說,她總怕若是供奉不周的話,靈子和趙恒的鬼魂會來找她。
”這是南黨的罪過,是我的罪過,與你何幹?“
趙無恤不高興了,這是他的傷疤,每次季嬴唠唠叨叨地談及,他都會别過頭去不想聽,一時間,二人相背無言。
君臨天下,可以爲所欲爲的皇帝,與母儀萬民的皇後,竟就這麽怄起了氣。
這行宮雖大,侍候的人也不少,然而卻總是顯得空寂冷清,如此一來,他們倒是更像是一對相依爲命,家長裏短的老頭老太……
也不知過了多久,還是季嬴先歎了口氣,起身站到趙無恤身後,扳過他的頭。
”作甚?“趙無恤沒好氣地說道。
”白發又長出來了。“季嬴的語氣很溫柔,”我給你剪剪?“
”剪不盡,理還亂,管他作甚?“趙無恤很不耐煩。
“别動,過來。”
最終,他還是乖乖地偏過頭,任由季嬴擺布。
老夫老妻,四十年之後,他們間的愛情,又重新化爲親情,二人的關系,仿佛又回到了爲姐弟的時候,回到了趙無恤行冠禮的時候……
那時候,一身紅衣的季嬴親自爲坐在大銅鑒前的趙無恤梳發,佩玉,更衣。少女纖細如蔥的手指,拿着玉梳順着趙無恤烏黑的頭發滑下,一縷一縷梳理整齊,還一邊撫摸他脖頸上的傷疤……
現如今,她的手不再年輕,也有了許多皺痕,卻一如往昔的溫柔,輕輕取下趙無恤的冠冕,拔出玉笄……
然而,趙無恤卻一把搶過玉笄,遠遠扔了出去!在門廊處摔的粉碎!
”噗呲。“
季嬴看着緊張兮兮的趙無恤,忍不住笑出了聲。
自從五年前南黨之亂後,趙無恤變了很多,具體的體現,就是每次她觸碰發笄的時候,趙無恤都會奪走,讓它離她遠遠的,仿佛,是在害怕她會用此物傷害自己似的。
”世人可不知道,大昊的皇帝,竟會對小小發笄畏之如虎。“
季嬴取笑他,把這當成是一個怪癖,趙無恤也從未解釋過自己的理由,隻是閉上眼,任由季嬴爲他剪去越來越多,已經無法清除的白發……
過了良久,趙無恤才緩緩說道:”這次南伐楚、越,我不打算親征了,累了,老了,是該歇一歇了。我打算讓偃兒挂帥……“
季嬴的手,抖了一下,随即又冷靜下來,努力用平淡的語氣說道:”既然做了太子,他就應該承擔國事。“
”放心。“趙無恤拍了拍季嬴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笑道:”他隻是在南陽郡坐鎮,有功則歸于太子,有過則歸于戰将,不會有危險。更何況,經過二十年積累,王師無比強大,十倍于敵,楚越必然黯然歸降!等到天下安定後,我便會慢慢退下位置,讓偃兒主持一切,你我便可暢遊山川,若是遊不動了,也可以找一個清幽處建座行宮,終老一生。“
他瞥了眼季嬴依然黝黑的頭發,自嘲道:“不過看這情形,隻怕你要比我活得更久些……”
”休要亂說。“季嬴反握住了趙無恤的手,止住了他的話。
然後,二人四目相對……
仿佛那個馬廄外的回眸,卻跨越了五十個年頭。
這一刻,時間仿佛凝滞住了。
美人遲暮,英雄白首,誰都沒有逃過時光的追捕,但他們的關系,一如當初,天家無情,宮廷陰謀,都沒有影響到一絲一毫。
但這平靜怡人的時光畢竟不能持久,才過了一會,就有侍從來禀報,說大工丞魯班已經在外殿候着了,他這一次還帶來了一個人。
”該來的,總是會來。“
趙無恤哈哈大笑起來,讓季嬴爲他重新梳理好發髻,戴上了冠冕,重新變成了那個冰冷的皇帝。
他穿上玄服,邁着步,向外走去,意氣風發,走向他等待已久的時刻。
”宣,公輸子觐見!“
溫縣行宮中,響起了連續不斷的傳喚聲。
”宣,公輸子觐見!“
行宮殿門外,魯班背着手,氣哼哼地先行步入殿中。他身後那位黑衣黑袍的年輕人則笑了笑,鎮定自若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襟,将長途跋涉的手杖遞給門口侍衛,這才趨行而入……
”遠方鄙人墨翟,見過皇帝陛下!“
PS:嗯,下午還有最後一章,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