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樂尹鍾子期懷抱國書,步入宛地申縣,護送他的是一隊甲胄鮮明的趙國羽林衛,因爲剛打了勝仗,這群年輕人的臉龐上神采飛揚,瞥向鍾子期的眼神中,也帶着一絲輕蔑。
鍾子期知道他們在想什麽。
“愚蠢的荊楚啊,怎敢不自量力,與大邦上國爲敵?”
今年春天,剛剛平息内亂的楚國隻來得及栽下秧苗,就遭到了北方趙國的劇烈攻擊。趙軍十萬大軍在郵成率領下突入召陵,直取颍汝,而五萬大軍盡收淮南,好在越國這些旗幟鮮明地站到了楚國一邊,大軍雲集威脅淮南、廣陵,加上有大别山天險阻隔,這才使得趙軍兩面夾擊的打算未能如願。
接下來,内戰的大功臣葉公再度站了出來,他率領申、息、左廣三軍在上蔡擊敗了不可一世的趙軍,雙方進入對峙階段。楚國雖然剛從内亂中恢複,但北部諸縣沒有遭到兵禍席卷,仍有抵抗之力,而趙軍勞師遠征,背後是楚民遷徙一空的兩百裏無人區,補給十分困難,也不敢貿然分兵,雙方開始在汝水築壁壘對峙。
這種對峙在八月中旬時被打破了,随着趙侯無恤命大将穆夏再帥十萬西軍南下,趙楚的平衡被打破,穆夏與郵成合作,強渡汝水,楚軍兵少,無法抵禦,隻能徐徐退卻。
接下來的時間,就是趙軍的突飛猛進,和楚軍的兵敗如山倒。
九月份,趙軍攻陷魯陽,拔許、葉!
至此,葉公令公孫寬經營的第一條防線全線告破,楚軍主力撤回方城之内,希望以此天下巨塞阻止趙軍前進。
然而,在趙軍眼中,内地各國邊疆的長城都是空的。十月初,趙軍主力雲集于方城之北,西面又有商君趙伊與巴人襲擊丹陽之地,楚軍兩面受敵之下,經過半個月的鏖戰,趙國奪宛城!申息之師也差一點被圍殲,堪堪撤回南方的鄢、鄧。
而東面,淮南趙軍也終于有了行動,配合北方偏師,奪取了淮西的江、息、黃諸地,隻是在險關“冥厄三塞”受阻,強攻不下後,頓兵不前。
一戰而汝水竭,二戰而許、葉舉,三戰而宛城拔……趙軍僅用了三個月,便橫掃了楚國北境,楚國雖然采取了葉公“甯失地,毋失人”的策略,甯可放棄城邑,也要避免決戰,勉強保住了自己的主力,但如今隻能縮回鄢、鄧(襄陽一帶)垂死掙紮。
鄢、鄧控扼南北,乃是天下重地,漢水爲池,阻擋着北方鐵騎的南下。
打到這時候,趙軍也傷亡不小,又要分兵占領已攻陷的楚地,要想再戰攻取後世有“天下腰脊”之稱的鄢、鄧襄陽之地,着實有些不濟。
十一月份,在嘗試了幾次進攻未果後,天氣開始轉冷,趙軍的前線糧食近乎要吃盡,冬衣也未能及時運達宛、葉,兩三萬人的補給和二十五萬人的補給完全不是一個等量級,更何況趙軍現在已經深入敵國腹地。加上後方汝水、宛城一帶有楚人叛亂,趙無恤想起了與張孟談的承諾,開始考慮休兵之事。
南方最可怕的不是楚人的困獸之鬥,而是疾病,趙兵多是北方人,水土不服,冬天還好,若是打到明年春夏,在大江邊上來一場瘟疫或者血吸蟲病泛濫,那就徹底完蛋了,趙無恤重演苻天王的悲劇也不是不可能。與其冒險去吞并暫時難以消化的南方,還不如見好就收,鞏固新征服的領土,休憩十年,徹底整合北方後,卷土重來……
月盈則缺,物壯則虧,他總覺得,再強行往南的話,會有一場赤壁或者淝水在等着自己。
不過他也不打算就這麽放過楚國,伐兵之後,便是伐交了……
十一月,距離亡國隻有一線的楚國人果然先沉不住氣,派出鍾子期作爲使者前來求和。
……
趙楚和談的地點,沒有選擇宛城,而是放在了附近的申縣。
鍾子期是個聰明人,他很清楚,趙侯選擇申來作爲和談地點,意味深長。
申縣,是楚國的第一個縣,在過去兩百多年時間裏,這裏和息縣一起,曾是楚國的兩大柱石,申息之師天下聞名,然而在方城不守後,卻選擇避讓趙軍鋒芒,敗退南方。
此外,申,還是楚國上一次号令諸侯的盟會地點,四十年前,野心勃勃的楚靈王強迫晉國同意他大會諸侯,按照子産所獻齊桓公會盟的程序會見諸侯,那堪稱楚國最狂妄的一次會盟,楚對中原的驕橫,也到達了頂峰。
四十年過去了,物是人非,楚國的輝煌也一去不複返。如今選擇此處作爲和談地點,又何嘗不是在告誡楚人,讓他們看清楚自己的處境呢?
懷着這複雜的心情,鍾子期步入了申縣,和談地點還在城池的另一頭,他腳下的路還長着呢。
雖然是戰勝者,但趙無恤也沒有太過怠慢楚國的使者,派了足夠分量的人物出來接見。
當鍾子期抵達申縣門口時,一位面如冠玉的趙國大夫已經等候在此,遠遠看見他,便笑吟吟地迎了過來。
“久聞荊楚有子期之音,心慕久矣,今日得見君雅容,不枉此行。”
鍾子期對此人的态度倒是有許多好感,但他也知道自己身負使命,便不卑不亢地還禮:”敗軍之國使臣,代寡君前來谒見趙侯,何雅之有……不知大夫如何稱呼?“
“趙國公婿大夫,俞伯牙……”
公婿大夫,是是趙國一個特殊的職位,那便是公女的夫婿,趙侯的女兒很多,嫁出去的有三人:樂靈子之女,長公女婉嫁給了董安于的孫子;季嬴的女兒,次女蓁嫁給了膠東伯韓虎的兒子:孔姣的女兒,三女姝則許給了在學宮考舉中詩、書、琴都名列前茅,且容貌英俊的俞伯牙……
俞伯牙倒也沒什麽大的才幹,趙無恤讓他做了公婿大夫,也隻是将他當做行人來用,畢竟一位才貌雙絕外交人員,可以緩解一下趙國“棄禮儀、上首功,以虎狼之心鞭撻天下”的暴國形象。
伯牙最大的愛好,便是音樂,他也久聞南方有位鍾子期,演奏的《陽春》《白雪》乃天下一絕,早就眼熱想見,此番見到了真人,心中十分歡喜。二人同車,一路往裏面行駛的時候,有一句沒一句地聊開了,這一聊便一發不可收拾。兩個樂癡簡直一見如故,相談甚歡,甚至約定等和談結束後,要試着相互切磋下樂技。
歡樂時光易過,當馬車在申公府邸門前停下時,鍾子期才猛地醒悟過來。申縣的縣公甯死不離此地,已經死于戰亂,他的府邸被征辟爲趙侯的行宮,而鍾子期的使命,就是入内谒見。
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他還有何心思談弦歌雅樂?
俞伯牙知道鍾子期心裏在想什麽,笑着請他下車,并祝福道:“願子期此番和談順利,趙楚能夠重拾舊誼,天下弭兵!”
“借伯牙吉言……”鍾子期苦笑地行禮,邁着沉重的腳步,進入他的疆場,他心裏想着,無論如何,自己都要據理力争,不辱使命!
然而,僅僅半個時辰後,先前滿懷悲憤的鍾子期,便被對面負責和談事宜的趙臣楚隆咄咄逼人的氣勢吓得滿頭大汗。
……
“汝等還以爲,伯主是像齊桓公一樣可以輕易打發的麽?方城之塞已破,區區漢水之險,不足挂齒!伯主之國方萬裏,郡縣相望,萬家之邑不可勝數,有車萬乘,騎數萬,持戟之士百萬,南下臨楚,投鞭可斷漢水。今楚國疲弱,一敗再敗,棄地千裏,命不絕若線。多虧了伯主仁慈,念在楚國也是颛顼之後,不忍滅絕汝社稷,這才決定放過。汝等竟然還想與趙國談條件?”
楚隆一拍案幾,恐吓道:“弱國無外交,楚國若不能無條件接受趙國提出的盟約,則趙軍再添十萬,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亡楚國社稷!還望使者三思,勿謂言之不預也!”
“敢問,趙國的條件是什麽?”鍾子期硬着頭皮,他很清楚,以楚國現在的困境,幾乎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
楚隆回過頭,看向身後君榻上,閉目養神,一言不發的趙侯,除非楚王或者葉公親臨,否則趙無恤是不會降尊與敵國使者會談的。
見君主點了點頭,楚隆的氣勢又上來了,将一張已經草拟好的盟約拍在案頭,讓鍾子期自己看。
鍾子期打開盟書,卻見上面赫然寫着三個要求。
“其一,楚國割讓方城内外的葉、宛、汝南、淮南、弋陽予趙……”
他擦了擦汗,這些是被趙國奪取的疆土,若以盟約的形勢承認的話,楚國的半壁江山已去,大國地位,就此喪失。
“其二,楚國去王号,稱楚侯。”
鍾子期的手抖了一下,從熊渠算起,楚國已經稱王三百年,從楚武王算起,也有兩百五十年,自成體系,俨然一個與中原對峙的南方王朝,如今,這種獨一無二的自豪也要走到盡頭了麽?
這是虛名,他如此勸自己,倘若連國家社稷都保不住了,那稱王還有用麽?
再往下看,鍾子期不由震驚得扶案而起。
“其三,明年正旦,楚君章必須親自到北方,進貢茅包,朝見天子,新天子!”
“新天子?”鍾子期愕然,看向了從始至終高坐上位,未發一言的趙侯,是又要行廢立之事,重新扶持一位傀儡周天子?亦或是……
“然也。”趙無恤站了起來。
“寡人掃平晉卿之亂,列爲諸侯,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後,又承晉文之霸業,莅中國而兼有四夷。東征至海,西涉隴阪,北臨大漠,南伐江漢,強國請服,弱國入朝,六合八荒,無不景從!今寡人更欲朝楚、越之君,合諸侯,一天下。三代以來,曆代天子、伯主,功業有勝于此否?以此取之,爲霸小矣,雖王可也!”
PS:戰争戲省了,反正你們也會說不好看,口亨!晚上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