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開春後更是如此,原來,天下的伯主趙無恤讓燕國随他讨伐盤踞遼西的貊人,号稱要奪回遼西的渝水、箕邑等地,恢複早年燕國的疆域。
雖然朝野有很多反對的聲音,但趙無恤還是把這視爲堪比齊桓公北伐山戎的壯舉,讓人大肆宣揚,生怕天下人不知道。并于二三月份率一萬大軍北上燕國,沿途一切糧秣都由燕人提供。
他先在月初時在燕國的都城薊停留,祭拜了召公之廟,然後邀請燕侯恪一同北伐。燕侯恪一方面迫于趙無恤的壓力,一方面也對開疆拓土很有興趣,遂答應了此舉,親自帶着三五千人随趙軍東行,在入夏後趙燕聯軍抵達了碣石山……
千乘萬騎,錦旗招展,隻爲趙侯一人捧場,在這裏,趙無恤也詩興大發,賦了一首《觀滄海》,頓時惹得随行的寵信群臣贊歎不已。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君上這一句,當真絕妙!前面的幾句,已經将大海的氣勢和威力凸顯在吾等眼前,而這一句,又彰顯了君上胸襟之博大、抱負之宏偉,仿佛也要像大海容納萬物一樣,把天下納入自己掌中啊!臣等聽得激動無比,看來《趙風》裏又要多一首好詩,樂府又要多做一篇碣石樂章了。”
群小都圍在趙無恤身旁阿谀奉承,甚至有人慫恿趙侯在碣石山勒石記功,炫耀趙國的輝煌。
連要刻什麽字他們都想好了:“伯主奮威,遂興師旅,誅戮無道,爲燕逐貊;奄定北國,戎狄來朝,獻其貔皮,赤豹黃罴。惠論功勞,賞及牛馬,恩肥土域,軍民同歡。德并諸侯,天下泰平,男樂其疇,女修其業。群臣誦烈,請刻此石,垂著儀矩,萬年永福……”
趙無恤笑着不說話,摸不透心裏在想什麽,是得意?還是厭煩?
一片烏煙瘴氣中,唯獨臣子遊莫冷眼旁觀。
這遊莫本是一贅婿倡優,沒有姓氏,稱之爲“優莫”。但他卻頗爲機靈,助趙侯在軍中犒勞娛樂軍士頗有功勞,便被卓拔到身邊,還賜他以“遊”爲氏。此人不像一般倡優出身的寵臣那樣隻會阿谀,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多次進谏,如今這場面,他實在看不下去,不由撇了下嘴。
這一下,偏偏就被趙無恤看到了,當即點了遊莫的名字,讓他上前。
“遊莫,你滿臉鄙夷,有何見解?莫不是覺得寡人的詩不好?”
“小人不敢。”
遊莫口齒伶俐地說道:“隻是覺得,君上再這樣下去,隻怕要趕上纣王了。”
群小大怒,指着遊莫說他大膽!
趙無恤卻不以爲忤,讓遊莫說下去。
“臣聽說,帝辛受天資聰穎,見聞敏銳,才幹過人,有倒曳九牛之威,倒梁斷柱之力。其繼位以後,遠賢臣,親小人,忠言不聞于耳,佞臣充斥朝堂。他仗着大邑商有數十萬斯民,便大伐東夷,開疆拓土。然而伐的都是不必伐之國,開的都是無用之土,以至于民力凋敝,衆叛親離。慶功宴飨都還不及開,就被周人偷襲,牧野一戰,亡國身死,爲天下笑。”
“現如今,君上同樣詩才敏捷,更有雄才大略,欲吞并山河,獨攬燕、代之土,遠征遼東、朝鮮等前代不曾擁有之異域,在朝堂之上,也罷黜辛文子先生,疏遠相邦、大司馬等賢臣,反而一群阿谀群小簇擁在身邊,慫恿君上北伐,創立所謂的不世之功……我看功成之日,君上之國也命不久矣,要步殷商的後塵了。之所以說君上還不如纣王,是因爲纣王乃是天子,有自傲的資本,而君上隻是一伯主,還望君上繼續努力,興也勃然,亡也忽然,如此方能超過帝辛,讓長樂未央和鹿台一個下場,叫後人憑吊殘阙時扼腕歎息……”
“遊莫,你你你!你詛咒君侯,大膽!”
群小震驚,被這番大膽的話弄得張口結舌。
“哈哈哈哈。”
然而趙無恤卻哈哈大笑起來,他指着遊莫道:“好你個遊莫,身無五尺,唇舌卻如此了得,寡人差點被你說得羞愧難當,投海而亡了。”
随即他面色一沉,目視這半年以來,在朝堂上無所不用其極,極力支持自己“北伐朝鮮,威平貊穢”,一路上又不斷阿谀奉承的群小,說道:“寡人記得,汝等都說,願爲寡人去死,生生世世爲寡人做牛做馬?”
群小不知所措,這時候隻好讷讷應是。
“那好。”
趙無恤一拍手,讓羽林侍衛的首領伍林上前,對他說道:“彼輩阿谀奉承,禍亂綱紀,試圖迷惑寡人,耽誤國事,寡人忍他們很久了。死倒是不至于,今日便将彼輩剝去衣冠朝服,投入代北軍中與守卒爲奴,一生做牛做馬罷!”
這十餘人頓時大驚,以頭搶地,哭喊求饒不已,趙無恤卻不理他們,而是招手讓遊莫上前,對他說道:
“遊莫,還記得趙國建立前,你在軍中是作何職務麽?”
看着那群半年多年極爲受寵的群小被押解下去,遊莫是又驚又喜,喜的是本來懷着一死的心思強谏,趙無恤居然幡然醒悟了,驚的是他開始覺得,事情并不這麽簡單。
他的膽子頓時縮了回去,小心翼翼地說道:“臣在軍中的職務,便是帶着倡優們演戲以娛樂兵士,減緩勞役征戰之苦,也通過好懂的戲劇對話,讓衆人知君父之恩,知忠義孝道。”
“不錯,寡人這半年多來,也是在演戲,今日這場戲的序章,終于落幕,寡人也終于可以卸下裝束了……”
言罷,也不多解釋,騎着馬返回崖邊,繼續舉目遠眺,隻剩下遊莫呆若木雞,愣在原地琢磨。
趙無恤此次來碣石,壓根就不是要真的去讨伐遼西遼東,真正的原因有三。
其一,是爲了将”近而示之以遠“的戰略欺騙演得更真一些,讓他的敵人們放松警惕,該内鬥内鬥,該變法變法。
其二,也是要找借口将軍隊開入燕國,徹底控制這個唯一能對趙國後方構成威脅的千乘之國,防人之心不可無,趙無恤可不想全力向南時,燕國這邊出什麽幺蛾子。
其三嘛,他也懷着一點小俏皮和私心,比如前世雖然多次見過海,但這一世,卻還未莅臨海濱過,這碣石山,可是海内聞名的觀海聖地啊。
掃清了耳邊呱噪的群小渣滓,心中頓時清靜了許多,再度放目望去,他才算能感受到真正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
這可是公元前五世紀,沒有任何污染的北戴河風光啊……
“真幹淨……”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無恤才依依不舍打馬返回軍營。
這大半年來,他一直在等,等南方生變,如今終于有了端倪。
此時此刻,白公的變法正如火如荼,但以趙無恤預想,楚國比不了中原,晉國六卿均已進行過中央集權的改革,使得這片土壤有變法的基礎,又在趙無恤一手劍一手犁下被統合在一起。而楚國舊貴族力量何等強大,白公的變法注定不會一帆風順,隻要一點火星,便會成沸鼎之勢!
既然戲演得差不多,也差不多該回趙國去準備這場收官之戰了……
趙無恤的背後,高大的碣石山,夕陽西下,而濤聲依舊,千萬年不息。
往事越千年,後世,若還有某位圖書管理員出身的大人物來此瞻仰古迹,“東臨碣石有遺篇”的,就不是魏武,而是他趙無恤了!
嗯,日後當地的名字也可以改一個,就叫趙皇島如何?
PS:趙襄子飲酒,五日五夜不廢酒,謂侍者曰:“我誠邦士也!夫飲酒五日五夜矣,而殊不疾。”優莫曰:“君勉之!不及纣二日耳。纣七日七夜,今君五日。”——《新序·刺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