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東方未晞,颠倒裳衣。颠之倒之,自公令之……
——《齊風.東方未明》
被同僚推醒時,守門的阍人睡得正死,他嘟囔着罵了兩句,還想像往常一樣翻身繼續睡,卻被臨淄稷門的門吏連踹數腳。
“都什麽時辰了,還睡!”稷門吏對他的上司陪着笑臉,對阍人們卻兇神惡煞地瞪着眼,阍人這才忙不疊地起來,手忙腳亂地将衣裳颠倒亂穿上。
“放吊橋,開門!”
阍人肋骨處被狠狠踢了數腳,現在還疼着,他一邊轉動吊橋的轉盤,一邊目視回頭目視東方,東方未明,臨淄大城一片昏暗。
“這天還未亮呢……”現在是戰時,臨淄的城防比以往嚴格了許多,然而今日爲何這麽早就開門?
阍人自作主張地湊到城牆邊,往城下一瞧,卻見護城河外,黑壓壓的竟是千餘兵卒,火把映襯下,一張張臉上凝固着黑色的血塊,頭發胡須也滿是塵土,其中一個見城上有人窺探,還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些人簇擁在一位黑袍将領身邊,顯然是他豢養的死士。
阍人大驚,不敢再看,這群人顯然是才剛剛經曆了血戰,跋涉而回,至于他們從何處歸來,難不成是濟南?
不容阍人多想,稷門已開,在一位黑袍将領的帶領下,千餘殘兵敗将魚貫而入,随即城門又速速閉合。
此時此刻,東方,依然未明。
……
那乘車的黑袍将領,正是陳恒。
原來,五日前在濟南打響的濟水之戰,幾經反複波折,先是陳氏故意在淺水處布設重兵,深水處故意不設防,引誘趙軍從深水渡河,趙無恤果然中計。
然而趙軍太過勇悍,不等剛剛從小憩中驚醒的陳恒調集其他位置的兵卒過去支援,田贲和他的數百赤膊死士已經将岸邊守卒擊敗,爲趙軍占據了一個橋頭陣地。
但他們旋即就被趕來的數千齊軍給攔住,畢竟岸邊泥沼濕滑,難以站穩腳跟,被岸上的齊人用箭一射,沒有甲胄的死士頓時死傷慘重。
這時候戰端已開,雙方都不再藏匿了,一時間,濟水兩岸均是密密麻麻的火把,北岸的趙軍是火海,南岸的齊軍則是不斷馳援的火蛇,陳恒知道成敗在此一舉,幾乎将曆下的兵卒和民夫統統傾巢而出,他下了軍令,勿必要将趙軍趕下河。
對于趙軍而言,局勢最初有些不利,因爲河道太泥濘,行走不便,無法派太多的人同時過河,除了田贲的三千死士外,先後有近萬人渡河去馳援,但是埋伏在河對岸的陳氏家兵十分兇悍,他們大半披甲,作戰極是悍勇,跟普通的齊人和民夫不可同日而語,竟是甯死不退,所以趙軍三次強渡都未能成功,反倒是對岸的死士越打越少。
然而齊軍主力在此拖延,卻不防在這片水域的左右各十裏外,趙軍的兩支分卒已經順利渡河,軍中分别有國書、高無邳等齊國亡人,對地形地利較爲清楚,待天明後,他們便向曆下掩殺過來,配合對岸趙軍主力,試圖包圍齊軍。
齊人戰至天明雖然成功将田贲及衆死士趕下了河,也阻止了趙無恤南渡,然而已是極爲疲倦,被兩支分卒從後方夾擊,頓時陣腳大亂,潰不成軍。
身在曆下的陳恒見大勢已去,也不做更多抵抗,直接帶着車兵出城東北方向逃竄,一連走了三天三夜,終于回到了臨淄。
此時此刻,濟南大敗的消息還未傳回臨淄,這裏的大多數人,仍然在睡夢之中,隻是父母會夢到自己出征在外的兒孫,妻女會輾轉反側,擔憂爲陳氏服役的丈夫父兄,誰料,他們中許多人已經成了濟水河畔的枯骨,運氣好的也被趙軍俘虜……
當終于步入這座他熟悉無比的城池時,那千餘殘兵敗将想到自己逃出生天,不必葬身濟南,一時間難以抑制自己的情緒,或仰天而哭,或掩面而涕,唯獨老練圓滑的陳恒一言不發,隻是默默地向前駛去。
臨淄是列國中最爲繁華的都城之一,包括大城和小城兩部分,小城即爲國君居住的宮城,在臨淄的西南方,大城是是官吏、平民及商人居住的郭城,在東北方向,兩城緊密相連。現在陳恒從西南面的稷門進入,便可沿着主幹道進入大城,直達陳氏的府邸。
在驅逐國、高、晏三氏後,陳氏的主體已經遷徙到了臨淄,陳乞做了執政後,對燕姬和齊侯孺子說:“施行恩德是人們所希望的,由君上來施行;懲罰是人們所厭惡的,請讓臣去執行。”這樣做了五年,齊國的政權都歸陳氏把持了,臨淄也唯陳氏馬首是瞻。在消滅鮑氏後,陳氏現在是齊國唯一的卿,其府邸囊括了整個官署區,裏面不但有高大的牆垣,更有馬廄,有校場,有倉禀,俨然是一座新的宮城。
陳恒早在昨日便派遣人單騎走馬前來報信,陳府已經得知濟南戰事和他棄軍歸來的消息,府邸外戒備森嚴,府邸内也人心惶惶,陳恒不管那些,也來不及脫甲胄,便直奔内堂,拜見其父陳乞。
……
坐在露台上,看着東方未晞的臨淄城,陳乞沉默了良久,突然用疲倦的嗓音評論道。
“是吾子回來了。”
的确,廳堂彼端有釘着銅釘的鞮靴踩踏木闆的聲音,猶如鼓點,除了陳氏至親外,沒有人敢不脫鞋履進入這裏。但這種大步、急促、暴躁的步伐,也不像是陳恒平日的風格啊。
但既然家主有令,族人陳豹連忙過來,攙扶着陳乞,從露台回到居室内。
燭光映照下,陳乞已經不是十多年前那位精明強幹的中年卿士了,他年已六旬,因爲操心國事家事,燈枯油盡得極快,又不幸得齊人常有的風濕,幾乎難以挪動,整個人形容枯槁。所以這些年出征在外、交結盟邦的事務,都是陳恒代勞的。
此刻的他,隻穿着一身常服單衣,疲倦地坐在室内等待兒子歸來。
“父親……”當踏入明堂,看到蒼老的父親容顔時,陳恒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下拜稽首于地,隔了很久再擡頭時,毫無征兆,一滴晶瑩的淚珠猛的沖出了陳恒的眼眶,沒有絲毫的猶豫便沿着皮膚往下滑去,下滑的速度很慢。因爲淚滴實在太輕,輕的就連陳恒自己也沒有注意到。
陳乞卻是注意到了,他讓陳豹下去,又招手讓兒子過來,替他拭去了那滴軟弱的淚,抿着嘴,斥責道:“勝敗無常,但男兒之淚豈可輕落,老朽還沒死呢,輪不着孺子爲我哭喪!”
陳恒這才發覺自己失态,連忙用肮髒的袖子擦了擦臉,旋即将濟南的戰事飛快地講了一遍,随即下拜頓首道:“小子喪師失地,有辱齊國,有辱陳氏,理應被戮于家廟。但是父親,曆下乃是臨淄門戶,如今濟水南北均已被攻陷,長城也被魯人突破,齊國西、南、北已經無法守住,等趙無恤大軍趕到,臨淄也岌岌可危……”
陳乞孰視兒子,苦笑道:“此乃天命,非戰之過也。齊國會有今日,早在十年前就注定了,幾次試圖結盟抗趙都未能成功,秦、鄭、魏、吳相繼戰敗,楚國也不敢與趙國爲敵。現在趙無恤鋒芒正盛,爲父數次乞和,說齊國可以歸還夷儀和莒,甚至可以割讓濟北,都被拒絕。趙無恤這是恨透了齊國,恨透了我陳氏,必滅之而後快啊……事到如今,吾兒還有什麽辦法麽?”
他倒不是在怪陳恒與趙無恤爲敵,這本來就是父子二人一起籌劃的國策,要不是陳恒跑遍天下,結交盟友,隻怕齊國在五年前就會被趙無恤攻破了。
陳恒還真有一個打算。
“事已至此,不論是據守孤城抵抗,還是放棄投降,都是死路一條,依我看,不如放棄臨淄,向東轉移!”
“東方?”陳乞老眼看着陳恒,若有所思。
“不錯,臨淄的東方,有邶殿和濰水,再往東還有東萊。膠東膠西雖小,卻也有數百裏之地,其僻在東陲,三面距海,利擅魚鹽,有人口五十萬。而且丘陵縱橫,靠近海濱,易守難攻,足以讓陳氏安身!”
這是陳恒在逃亡路上深思熟慮過的,陳乞在坐大後,分割齊國從安平以東到東萊的土地,作爲自己的封地,這片地域也包括東萊,也就是後世的膠東半島,過去是萊夷的國度,六十年前才被齊國征服,陳氏在那次戰争裏出力不少,在東萊也有一定的統治基礎。
“東萊……”陳乞卻艱難地從榻上起身,惆怅地走了數步後,歎了口氣:“僅憑邶殿、濰水,隻怕依舊擋不住趙魯十萬大軍……”
“但至少,遁入東萊是陳氏最後的希望!”
陳乞如同回光返照,原本佝偻的身子也挺拔起來,當即對陳恒下令道:“汝速速召集族人,也不要财物辎重,乘着趙軍主力還未從濟南和長城過來,東走邶殿,撤往東萊!”
“小子這就去辦!”濟南大敗的陰霾也一掃而空,對于陳恒而言,不論死多少人,隻要他陳氏家廟不倒,一切就是值得的。
但走了數步後,他才反應過來陳乞的意思,回首追問道:“那父親呢?”
陳乞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已燈枯油盡,根本出不了臨淄,更别說去東方。”
“父親難不成要留在臨淄麽!?”陳恒大驚。
“餘身爲齊卿,身爲陳氏家主,自然應當待在我應在的位置,哪怕兵臨城下,哪怕斧钺加身,也不應避讓。”
陳乞的話聽上去如此悲哀,如此疲憊,如此虛弱,但又有身爲大國上卿,身爲竊國大奸的驕傲!
“一代人有一代命,爲父的時代就此告終了,而汝不同,汝尚且年輕,有滿腔的韬略,深得齊國猛士傾心,即便被逼到如此境地,也從未對他趙無恤低頭屈服,汝應當繼任陳氏家主,帶着族人繼續走下去!”
陳乞握住了兒子的手,将一面陳氏流傳了整整六代人的神秘龜策交給了他,上面密密麻麻寫着幾行字。
“吾子,汝立刻走邶殿,渡濰水、膠萊河,遁入東萊。汝要謹記,若能讓陳氏再多延續一段時日,數月也好,數年也好,隻要有一絲延續家族的希望,便不能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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