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忙于張羅北伐中原,沒有理會這件事,隻要蔡國繼續俯首稱臣即可,于是蔡國的大夫們擁立蔡昭侯的兒子公子朔繼位,是爲蔡侯朔。
如今三年過去了,随着蔡侯朔的成年,也已經漸漸重新控制了朝局,帶着蔡國百姓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修建城邑,春耕夏耘。然而樹欲甯而風不止,就在蔡國漸漸在淮上站穩腳跟時,他們的靠山吳國卻轟然倒塌!
蔡人也有在吳軍裏服役的,在淮北的靈璧之戰、垓下之戰後,陸續有蔡人逃回來,将吳國在中原大半,夫差大軍損失過半,淮河一線的吳兵也紛紛撤離這些消息傳了回來,于是乎,整個蔡國都惴惴不安。
他們倒不是擔心趙軍,反倒更擔憂楚國,因爲楚軍早在六七月時已經開始進攻群舒了。于是蔡侯和大夫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讨論蔡國未來應當如何,這個說應該繼續呆在吳國的船上,請求吳國把他們遷徙到江南,遠離中原是非之地。那個則說要重新歸附楚國,斷絕和吳國的關系。
對于前者,多數大夫是斷然拒絕的,每一次遷徙,就意味着他們要喪失過去的土地、城邑、人民,蔡國也越遷越小。至于後者,蔡侯自己也沒有底,蔡國先後兩次背叛楚國,已經跟楚國徹底結仇。如今吳國新敗,想必寬容大量的楚昭王死後,楚國的令尹和司馬大概不會再姑息蔡國了,一時間,蔡侯想起了四十年前的那次亡國,不免絕望不已。
就在他們争論的時候,卻已有一支大軍從東面兵臨下蔡!
“吳軍?楚軍?”
然而當蔡侯及群臣到低矮的城頭眺望時,卻見那支萬餘人的軍隊亮出了旗号。
他們是趙軍!
不多時,一份帛書綁在箭矢上射入城中,蔡侯及大夫們展開一看,卻見上面寫着:“王十四年,五月,先君趙武侯與蔡昭侯等會于臯鼬,議伐楚,武侯曾與蔡昭侯歃血,盟曰‘晉、蔡爲盟國,好惡同之,同恤災危,備救兇患。若楚國有害蔡之舉,則晉伐之。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墜其師,無克胙國!”
臯鼬之盟是十多年前,晉國會合諸侯商讨征伐楚國的一次大盟會,也是迄今爲止最大的一次會盟,那次會盟上蔡侯朔的父親蔡昭侯與會,還跟衛國因爲争奪次序鬧了一點不愉快,盟約也成了一個空頭文書,沒有實際效用。但有一點蔡侯不明所以,他問旁人道:“趙武侯?這是誰?”
有對中原之事比較關注的大夫解釋道:“這趙武侯便是趙武子鞅,趙氏取代晉國成爲諸侯後,也追尊其爲武侯……”
“原來如此!”蔡侯恍然大悟,繼續往下看去,卻見上面果然寫道:“今趙國繼承晉國之統,亦繼承晉國之盟誓,寡君聞楚人欲侵蔡,遂使外臣等率兵來救,還望蔡君尤記臯鼬之盟,能受趙國保護……”
“原來是中原的盟友!”蔡侯頓時大喜,也不管這說法多麽牽強附會,眼見剛建立沒幾年的下蔡城牆垣低矮,也阻止不了外面的大軍,索性一咬牙,帶着衆大夫迎出城去,對趙軍及時趕來感恩戴德,大呼“蔡國棄于淮夷多年,盼天兵久矣!”
在趙軍抵達後數日,楚國人也來了,然而這一次,蔡侯朔可以腆着肚子,在城頭上坐看楚軍知難而返的惱怒模樣,望着楚國的鳳旗在萬餘趙軍威懾下緩緩掉頭,蔡侯朔大笑了起來。他幾乎忘記了,蔡國的命運,隻不過是從吳國楚國手中,落到了趙國碗裏而已……
……
看着楚軍徐徐撤離,這支趙軍的軍将穆夏松了口氣。
楚軍趙軍人數相當,雖然趙人毫不畏懼,可若是能不打,就不打,畢竟在兩淮奔波近一個月後,趙卒都有些疲倦了。
他立刻讓人将掠陣于軍前,向楚将王孫勝喊話示威的趙葭喚回,讓他派一些遊騎遠遠跟着楚軍,提防他們虛晃一槍,再度殺回來。
“王孫勝知道趙軍的強大,必不敢冒險。”趙葭對王孫勝這個“叛臣”很是不齒,但依舊遵從穆夏之命,派遣斥候去遊弋,畢竟淮上之地是趙軍之前從未抵達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必須處處小心。
直到确定楚軍已經撤到百裏之外,穆夏才放下心來,讓大軍分别駐紮在蔡國各邑就食,等待趙侯的新命令。
在此期間,穆夏也提着一壺酒,主動造訪了趙葭的營地,虛心地向他請教一件事。
“夏雖然爵至公大夫,但仍然是一個粗人,對于君上派遣大軍進駐蔡國,爲此不惜與楚國爲難有些疑惑,子蔚乃公族年輕一輩的翹楚,趙氏千裏駒,可否爲我解惑?”
趙葭對這位謙遜好學的大将也不敢怠慢,連忙放下書卷抱拳道:“葭一個黃毛孺子,豈敢随意揣測君上的意圖,隻是有一點自己的見解,還望軍将勿要見笑。”
他攤開一張兩淮地區粗略的地圖,對穆夏說道:“軍将請看,這是淮河,這是善道,這是鍾離,這是下蔡,從東到西,連成一線,這條線南邊就是淮南、江北,君上不打算奪取,這條線以北則是淮北,君上已派兵攻略。”
穆夏點了點頭,“不錯,子葦的意思是,得到這三邑,便能控制住淮水?”
“然!”趙葭道:“善道爲淮東,鍾離爲淮中,下蔡則爲淮西,淮東宜于善道屯駐,以扼邗溝和泗水;淮中宜于鍾離屯駐,以扼沙水、泓水運道。至于淮西的要害,自然就在下蔡了!”
“夫差的眼光不錯,将蔡國遷到此處,下蔡控扼淮颍,襟帶江沱,爲北方之要樞,東南之屏蔽。南引荊、汝之利,北接梁、宋,平途不過七百,西擊陳、許,水陸不出千裏,外有江、湖之阻,内有淮、颍之固,芍陂良田萬頃,群舒、英六之貢,利盡吳越,真是一處必争之地啊,隻要守住了這裏,楚國就别想肆意進入江北,更别說窺探泗上了……”
這是趙葭随軍西來後,一直琢磨趙無恤戰略意圖後得到的感悟,此刻說與穆夏,頓時讓他茅塞頓開,對趙葭更是贊不絕口,更加認爲此子他日必有大出息。
同時穆夏也不由感慨,趙葭、柳下越,這一批在學宮裏沾染過學識,之後又在軍隊基層摸爬滾打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将領,着實讓穆夏心驚,隻覺得自己若是再不進步,他們就要後來居上了,如何不讓他産生一種危機感……
君上曾經教訓過虞、穆、田等最早追随他的将領,說無論是人還是國,都要記住“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于是穆夏又暗想道:“吾雖然也被君上催促着讀過一些詩書,認識了不少字,可惜見識依然不夠,這進過臨漳學宮的,和沒進過臨漳學宮的,原來差别竟如此之大。我已經年過四旬,再怎麽學也用處不大了,但子孫可不能再如此。此番回去,我定要請求君上,讓我那不成器的兒子也能破例入臨漳學宮,不求他有多大出息,隻求能增點見識……”
……
不提趙軍在蔡國停駐,隻說另一邊,王孫勝在見趙軍已搶先自己一步,也不惱羞成怒地強攻,而是默默撤軍。
但在半道上,他讓副将帶着大軍回去英、六,鞏固那裏的防禦,他自己則星夜駕車與親衛一同趕赴沈邑。
這次對吳國的進攻分爲南北兩路,王孫勝是南路,司馬子期則親自帶着兩軍進攻陳國,此刻已經将陳侯逼降,大軍正停駐沈邑,等待王孫勝那邊的消息。
此刻見王孫勝親自過來,司馬子期先是大驚,還以爲王孫勝一個不小心戰敗了,一問後才知道他已經全取英、六、群舒,不由大喜過望,連連拍着這個侄兒的肩膀,說子西果然沒有看錯他。
王孫勝卻不在意這點誇贊,他請求子期屏退左右,才向他彙報道:“淮南諸邑雖已攻下,但趙軍卻進駐蔡國,阻止侄兒滅蔡。”
“趙國……”司馬子期臉色微沉,自從城濮之戰一來,晉國和楚國對峙了一百多年,如今晉國從内部完蛋,楚國本來可以松一口氣了,可惜從晉國屍體裏站立起來的,卻是更加咄咄逼人的趙國。
這次楚國能夠光複東境,還是托了趙無恤吸引夫差主力的福,本希望趙吳能兩敗俱傷,誰料最後卻以趙國大勝,吳國大敗而告終,趙無恤也一概過去晉國霸主們對淮南毫無興趣的傳統,派兵來争奪蔡國……
司馬子期正憂患着要如何面對這個新的競争者,卻不防王孫勝更着急,他猛地下拜頓首道:“叔父,不能得下蔡,便不能正淮南。趙軍疲憊之師,人心思歸,必不能久持。侄兒敢請叔父予我兵甲三萬,乘着深秋之時穆夏、趙葭帥這萬餘趙軍北歸之時,擊其暮歸,然後再奪取蔡國,席卷江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