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偏偏就沒有見過奸佞,尤其是伯嚭這種可以稱得上是“遺臭萬年”的大奸。
七月中旬,當一位吳國使者抵達趙無恤坐落在芒砀山以東的大營,并表明自己身份竟是吳國的太宰時,趙無恤少不得要讓人将他好好迎進來,同時細細打量其相貌。
和想象中的奸臣面相不太一樣,伯嚭容貌甚至稱得上俊朗,他年輕時候一定是個風度翩翩的楚國君子,如今生活太過奢侈富裕,導緻身材走了形,難免臃腫。但眼珠子裏依然透着精明強幹,進入大營後也能不卑不亢,沒有搖尾乞憐。
趙無恤卻沒有被他的外表所迷惑,而是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沒想到太宰還敢來見孤,對于太宰,孤可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了。”
他伸手讓旁邊的子夏舉起一篇帛書,念道:“鞅之子無恤,乃狄婢之子,近狎邪僻,殘害忠良,娶姊屠兄,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無恤不知悔改,更逼迫諸姬,爲其請封,俨然竊取七鼎,列爲諸侯,此乃姬姓之恥,夫差之恥也……”
才念到一半,伯嚭臉色就變了,暗道不好。
果然,趙無恤面沉如水地質問道:“這篇夫差讨伐趙國的檄文,是太宰的手筆罷?”
伯嚭卻沒有驚慌,而是大笑了起來:“嚭身爲吳臣,吳國與趙國爲敵時,在檄文裏自然要無所不用其極地抹黑趙侯了,否則就算不上忠臣,可現如今……”
“好啊,那寡人這便成全太宰,讓你做吳國永遠的忠魂!”
趙無恤打斷了他的話,一拍手,頓時有數名全副武裝的羽林侍衛入内,要将伯嚭拖出去殺了。
伯嚭這才變了臉色,高呼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禮也!”
“吳國乘喪伐吊之事也沒少做,寡人爲何要與一蠻夷之邦講究軍禮?”趙無恤揮了揮手,一副不想與伯嚭廢話的模樣。
伯嚭這下是徹底慌了,誰知道這趙侯一點不按照常理出牌,他不顧自己代表的是吳國,用變了聲的嗓音尖叫道:“外臣與趙侯,也算得上是親戚,還望趙侯看在姻親的份上饒命,饒命!”
“親戚?”趙無恤細細思索許久,似是才想起來,笑道:“也對,寡人庶長子的舅舅屈敖,恰好是太宰之婿。如此算來,太宰還是寡人的長輩。不知屈敖身在何處,可還安好?”
伯嚭連忙道:“大王本來要殺屈敖,幸而外臣替他擔保,如今無隻是被大王解除了職務,在淮南陪伴妻兒……”
“果然是被夫差軟禁起來了……”趙無恤歎了口氣,自從趙吳矛盾表面化後,邢敖的消息已經斷絕小半年了,趙無恤對他有些擔憂,如今看來,若非屈敖抱上了伯嚭的大腿,恐怕是活不了了。
說到這裏,無恤對伯嚭和善了不少,起來一拱手向他施禮,讓人賜座。
當然,也少不了再威脅一句:“我那妾室很想這個弟弟,倘若夫差不肯将他送歸,我隻能自己去南方迎他了。“
伯嚭被吓了一通,滿頭冷汗,但他沒有忘記自己的來意。
他口若懸河地對趙無恤說道:“屈敖很快就能北來與君侯相見。畢竟兩國戰和部定,實屬常事。當年秦國也與楚國有過交戰,秦人進攻上鄀,殺死了不少楚人,可後來兩國卻結成了世代姻親,休戚與共。如今趙國和吳國也因爲一點小小誤會,在泗上構難交兵……”
“小誤會?”趙無恤冷笑:“這與檄文裏夫差号稱姬姓之長,要讨伐屠戮我這個異姓的說辭,大不相同啊。”
“南北消息不便,寡君與君侯未能及時溝通,反而聽信了外國說客之言,現在想來也後悔不已,好在見兔放犬爲時未晚,故而吳國希望與趙國休戰,恢複和談……”
“夫差想要請平?”弄清楚伯嚭的來意後,趙無恤臉上的神情有趣極了,以夫差那糟好面子勝過一切的性格,願意主動向自己低頭,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想來是自己在越國埋下的暗子已經有效果了吧?而一直力挺保全越國的伯嚭也遭到了極大的猜疑,這次他主動前來與趙國和談,看來是希望将功贖罪,重新得到夫差的信任。
可趙無恤卻沒有輕易許諾和平,他傲然道:“太宰來的路上應該見到了,趙國和友邦的兵力,兩倍于吳,又有地利之勢,機巧之功,以此攻城,何城不破?屆時兩路夾擊,吳國必敗無疑,趙國必勝之師,何必和談?”
伯嚭也不示弱,口若懸河地說道:“趙侯敢說自己一定能嬴?棠之戰,數倍趙軍圍攻吳國偏師,不也損失慘重麽?若是一定要鬥個你死我活,必然是伏屍百萬,流血漂橹,對兩國都不利!到時候趙吳相傷,得了便宜的就是秦、齊、楚了!”
“越國呢?”趙無恤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
“太宰怎麽不提越國?”趙無恤嘴角露出一絲笑,“夫差一直想與寡人了結十年前的恩怨,并争奪中原霸業。如今匆忙請平,與之前的他大相徑庭,莫非是吳國國内生變?莫非是越國從後方襲擾了姑蘇?”
“這……”伯嚭心裏一緊,他不知道趙無恤是得到消息了呢?還是憑空猜測的,或者更可怕,越國的襲擊也是他安排好的一部分?當自己的底線被趙無恤戳破後,伯嚭就再也演不下去了,如同一條洩氣的充氣魚般,信心迅速幹癟,差點癱倒在地。
說實話,伯嚭也沒想到越國的反複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巧,他現在一心想要保住自己在夫差面前的寵信,最好的辦法就是說服趙侯與吳國和平,保住吳國的大國地位。
他這時候也顧不得吳國的大國尊嚴了,低聲下氣地說道:“趙軍之強盛,鄙國直到北上後才得以見識,之前的冒犯,實屬海濱邊鄙之國不知中原大邦之威……故今日願意請平,希望與趙國化幹戈爲玉帛。趙侯,吳國的确是誠心請平啊!”
無恤卻不以爲然:“寡人自打列爲諸侯以來,每日都要見許多使者和說客,個個都一肚子的心計,無中生有、恐吓吹噓、下套設陷的,算計百出。若是隻以謀略取富貴倒也罷了,可裏面常有敵國派來下套設伏的,若是不小心錯允一句,就可能損失十萬将士的性命,乃至割土失地,喪權辱國,毀卻辛苦創建的基業……吳國誠心與否,口說無憑,要看太宰此次帶了何等代價。”
“吳國的條件,君侯定能滿意。”伯嚭初來時的形象已經完全被趙無恤摧毀,這會已經恢複了在夫差面前的點頭哈腰,遞上一份帛書。
“呵。”趙無恤掃了幾眼,輕蔑地扔到一旁:“夫差還妄想以琅琊台上的千餘趙軍舟師殘部爲籌碼來與寡人談判,他以爲割斷與齊國的關系,撤離莒國,背棄公孫糾和皇氏,承諾将宋國讓予寡人,這就算完了?寡人就會放他南歸?”
他猛地一拍案幾:“夫差以爲寡人的坐在街邊等着嗟來之食的乞丐麽?琅琊台的兵卒,寡人自己會救,宋國之地,寡人自己會取,齊國陳氏,寡人也能親手族滅,何必他來做好人?”
伯嚭戰戰兢兢,但這已經是夫差的底線了,自家君王的脾氣他又不是不知道,王孫駱爲了勸說夫差先與趙國和談,回去擊破越國,來日再卷土重來,在門前跪了整整一夜,夫差也沒答應。
直到得知楚國也派遣王孫勝進攻群舒後,夫差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在北方盤桓下去了,這才有了伯嚭的趙營之行。
“無論如何,讓趙無恤以爲吳國要和談,拖住他即可,但休要喪了吳國的威風,讓趙無恤輕視寡人!”夫差最後的囑咐是這樣的,面子依然是第一位的。但伯嚭知道,若是此次自己再失敗,那在夫差心裏就毫無地位了,他在吳國的一切也将蕩然無存!
于是伯嚭心一橫,掀開了這次請平的底牌。
“吳國還有一個條件,君侯可願聽之。”
趙無恤高坐案上,俯視伯嚭:“是何條件,太宰倒是說說看。”
伯嚭的胖臉上露出了微笑,後退幾步下拜頓首道:“方今天下,諸侯争強,天子暗弱。趙侯神武,起于冀州,諸侯無不景從,不應再拘泥于侯号,與魯、衛等國同爵,何不如與吳國一起稱王?”
“這……”一旁的子夏聽得目瞪口呆,連手裏的帛書也掉了,因爲這條件太荒唐了!
趙無恤倒還算冷靜,但也愣了愣,随即意味深長地說道:“如此條件,寡人的确未曾想到。”
伯嚭自以爲得計,再拜道:“寡君,願意與君侯在徐州相王,平分南北,同時盟誓承諾,自此以後,宋魯以北歸屬趙國,吳國再不踏入中原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