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車之上,叔孫辄十分興奮,然而坐在同一輛車上公山不狃卻隻是一直小口喝着行軍皮囊裏的酒,不知在想些什麽,對叔孫辄的叨叨不以爲然。
叔孫辄本來是魯國叔孫氏的一個賤庶子,不受大宗待見,因此投靠了陽虎,在陽虎倒台後又投靠了費邑的公山不狃。十二年前,在孔子主持的“堕四都”行動中,二人乘機攻入曲阜,想要效仿陽虎,撷取魯國政權,然而有這個打算的不止他們二人,還不等費人占領曲阜,他們就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趙無恤驅逐了。
這之後,無處可去的公山不狃和叔孫辄輾轉來到了吳國,這個中原失敗政客的避難所,但他們沒有像伍子胥那樣得到重用,吳王阖闾随便給了二人幾百畝水田,将他們安置在淮南,不聞不問。直到後來夫差繼位破越,有了北上中原與趙無恤争霸的興趣後,吳國人這才想起,十年前曾經有兩個魯國人來投奔哩!這才把二人招到吳城,好吃好住招待,詢問有關魯國的情況。
叔孫辄苦等了十年,從青年等成了中年,巴不得夫差攻魯,好讓他有回魯國重建叔孫氏的機會,當即便誇誇其談道:“魯人很趙無恤誅滅三桓,竊國魯政,大王以姬姓伯長身份攻魯,一定能如願以償!”
和他同病相憐的公山不狃則不然,當吳王夫差問他時,他直言道:“外臣離開十年,那裏已經不是我熟知的魯國了,聽說現在魯國國富民強,遠勝當年。更何況,現在趙侯視魯爲附屬,魯乃曹、衛、趙之唇,唇亡齒寒,趙國必将救魯,大王貿然進攻,隻怕讨不到什麽便宜……”
然而吳王之意已決,不聽公山不狃的勸說,反倒強迫他們二人随大軍北上,充當向導。
六月中旬,正值趙吳主力在宋國對峙之際,一萬吳兵乘着夜色從沛邑出發,劍指魯國。坐在戎車上,望着吳國甲兵那整齊的步伐,叔孫辄沒來由多了一些信心,他一路上不斷暢想勝利之後夫差會給他何等賞賜,同時還問公山不狃道:“事成之後,弗擾想要什麽,費邑麽?”
公山不狃又抿了口酒,不冷不熱地回答道:“此役之後,能保住這條性命,我便滿足了。”
叔孫辄一愣,問道:“莫非弗擾依然覺得,吳國沒有勝算?”
”魯國已經不是當年的魯國了。“公山不狃看似是個粗鄙的武夫,其實他心細如發,當下指點車路旁的田地說道:“十年前,這一帶是魯國和宋國的交界地帶,仍然是一片荒地和沼澤,現如今卻已經開辟成了大片大片的水田。”
叔孫辄一看,的确如此,十年前他和公山不狃經由這一帶南逃,那時候荒郊野嶺的,連也借宿過夜的地方都沒有,現在卻開辟了道路,每隔十裏就有一個亭驿,路旁則阡陌分明,已經漸漸發黃的稻谷布滿田間,遠處村舍裏闾相連,想來平日人口也不少,隻是爲了躲避兵災,百姓悉數逃離了。
公山不狃道:“最初随你我逃到吳國的魯人不在少數,畢竟都不清楚趙無恤是否會趕盡殺絕,隻是到了後來,吾等手下的魯人卻陸續回歸故裏,因爲趙氏執政開明,雖然肉食者卿大夫遭了秧,但士人和百姓卻比以前過的更好……可見魯國人根本就不盼望回到三桓之時,見到你我和吳國人,也不會攜壺漿以迎,而是視吾等爲入侵的賊寇,躲在山林裏向吾等射箭……”
說起來公山不狃就感慨良多,魯國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比過去一百年都大。眼見故鄉物去人非,他的鬓角也染上了白霜,唯一不變的,就是魯地那老土卻又讓他感到親切的口音吧……
叔孫辄不服氣:“但吳軍強大,這些年弗擾與我在吳國,多次看到吳人大敗楚國、越國,此番更是在海上擊潰了趙國的舟師,士氣大振。就我看來,吳軍橫掃魯宋泗上,隻是時間問題,縱有抵抗也難以抵擋大勢,更何況,還有齊軍從北面配合。”
“齊國人是最不可信的。”公山不狃連連搖頭,齊國和魯國結怨太久,以至于相互之間成見很深。
他不否認,夫差這次聲東擊西十分漂亮。讓王孫姑曹率兵進攻棠邑,試圖切斷菏水運河,随後順勢西進,直搗趙國和其附庸轉運軍糧物資的中心陶丘,如此便能讓趙軍後方陣腳大亂,宋國甚至可以不戰而取,有了宋國爲基地,魯國和泗上也能在齊吳的夾攻下奪取。
但公山不狃認爲,琅琊海戰的大勝,以及吳軍在對上宋、薛、滕、鄒等國軍隊時的戰無不勝,讓夫差沖昏了頭腦。
“吳軍真正的敵人,依然是趙軍和魯軍,當年我也見過冉求、虎會二人,都是大将之才,十年前你我是他們的手下敗将,如今十年過去了,此二人訓練下,魯軍隻怕更強。更何況還有趙軍,趙無恤橫掃中原來看,他的武卒和郡兵必然是一支百戰之師,這場仗,不好打。”
話雖如此,但此戰裏他們沒有發言權,隻能默默帶路,不過很快叔孫辄就發現了,公山不狃給吳軍帶的路,竟然繞了個小圈子,本來直接走甯毋就可以抵達棠邑,公山不狃卻借口甯毋容易被敵人發現,于是從郎邑繞道,這樣卻更将吳軍行蹤暴露在魯國斥候眼下……
……
“弗擾這是作甚!難道你忘了吾等是如何被趙無恤逼得遠走他鄉的?”因爲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叔孫辄沒敢當場拆穿,隻是事後壓低聲音質問公山不狃。
公山不狃卻道:“我當年被趙無恤所騙,失掉了費邑不假,可換了是我,也不願與别人共享魯國。雖然因爲趙無恤的關系,我倉皇出逃,但爲君子者,不應以小怨而帥異邦之人來禍害鄉土。”
”更何況我聽說過一句話,以亂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如今吳國府庫不盈,倉庫空虛,吳王夫差卻不管不顧,征召士民,張軍數萬北上。然而還未交戰大軍便已缺糧,兵卒也因爲夫差殺伍子胥,刑被離而心寒,言賞則不與,言罰則不行,賞罰不信,吳國兵卒自然不願爲他而死。“
”反觀趙國和魯國,如今趙無恤公布法令而實行賞罰,有功無功分别對待。于是趙魯的士人百姓聽說打仗,跺腳赤膊,迎着利刃,踏着炭火,上前拼死者比比皆是,加上人口衆多,儲備也比吳國多,縱然吳軍能逞一時之勇,最後也會落得個敗亡的下場。現在的吳國,好似一條亂咬人的瘋狗,将要倒下的大樹,我乃魯人而非吳人,既然已苦苦相勸夫差他卻不聽,那還不如幫他敗亡得更快些!“
叔孫辄聽得目瞪口呆,感情公山不狃還有這種心思啊。
他愣了半響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弗擾……莫非你已通趙?”
公山不狃哈哈大笑:“陽虎倒是給我寫過信,大肆吹噓趙國必然稱霸中原,這頭老虎歸順趙氏後卻成了病貓,甘心于當一個郡司馬,當年竊國之賊的豪邁哪去了?我雖然是敗軍之将,喪家之犬,卻還有幾分傲骨,沒興趣效仿他。”
“那你爲何……”
公山不狃歎了口氣:“還不是吳王剛愎自用,如今你我生不由己,被吳人逼着随軍北上,在吳師大敗覆滅之際,少不了得想點辦法,不要受其牽累,死于亂軍之中……”
“當不至于此罷……”叔孫辄尴尬一笑,誰知話音剛末,卻聽到遠處傳來了一陣嘈雜之聲……
因爲是行軍隊列,所以隊伍拉得老長,聲音正是從前方傳來的。公山不狃和叔孫辄對視一眼,連忙扶着戎車向前看去,卻見旁邊的吳國兵卒也有些茫然無知。
過了一會,才有個胄上插着羽毛的吏赤腳跑過來,臉上神色看不出是興奮還是恐懼,他氣喘籲籲地對衆人說道:”前鋒探哨于前方十裏外遭遇敵軍斥候,交戰正酣,王孫有令,敵人大軍将至,二三子速速列陣,準備接戰!”
PS:曆史上,公山不狃就堅持“人之行也,不以所惡廢鄉”,其領吳軍攻魯卻故意繞路一事見《左傳.哀公八年》,12點前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