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遷入邺城時沒有大興土木,直到今年列爲諸侯的大局已定,才開始加緊修築宮殿,因爲趙氏的臣子們都認爲宮室”非壯麗無以重威”,縱然财政困難,也必須把君上的寝宮和朝堂給補上。
于是魯班親自規劃了兩座宮殿,分别名爲“長樂宮”和“未央宮”,取自當時“千秋萬歲,長樂未央”的吉祥話語。其中未央是朝會用的大殿堂,重在威儀。長樂是寝宮,更爲生活化一些,亭台樓榭,山水滄池,布列其中,其規模雖然比起虒祁、銅鞮略爲不如,但式樣的新穎和舒适卻更勝幾分。
長樂宮中也有讓趙無恤辦公的偏殿,名爲“日居”,取自《邶風.日居》,“日居月諸,照臨下土”,總之任何一座宮殿的名字,都擁有其獨特的含義,顯得古風十足。
十二月二十八這天,日居殿内,趙無恤坐于君榻上,雖然正式的典禮在夏曆元月一日才舉行,但他已經開始稱孤道寡,冠冕衣服也換上了諸侯的式樣。不過他現在卻沒有諸侯該有的高高在上、深不可測,而是像一個尋常家庭的父兄般,對一個立在殿内的小女孩訓斥道:
“胡鬧,簡直是胡鬧!城牆高十丈,若是腳下打滑失足落下,你現在已是粉身碎骨了!”
女孩十歲左右,發鬟被風吹得有些淩亂,白狐裘内是紫衣金飾,此刻正撅着嘴背着手站在趙侯面前。
一般女孩這時候會哭哭鼻子,鑽到父兄懷裏撒撒嬌,然而趙佳卻還有些不服氣,倔強地說道:“我身輕如燕,絕不會失足,此事本來就沒什麽大不了,都是那些羽林侍衛告狀……”
“休要怨别人,你可知道,我雖不責打你,但侍衛卻是要連帶受罰的,你每一次犯錯,侍衛便要被鞭打幾下,日積月累,跟在你身邊保護的誰不是一身傷痕?”
趙佳這下知道自己不占理,她臉皮厚,又仗着兄長寵愛,自己受罰無所謂,身邊人受責備卻會很傷心,頓時垂首認錯道:“佳錯了,還望兄長不要責罰侍衛們。”
“在你真心認錯改過之前,身邊人的受罰便不會停止。”趙無恤歎了口氣,十分無奈,也有些欣慰,其實隻要本心不壞,年幼調皮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在國内大夫貴族面前,趙無恤是對他們生死予取予奪的可怕君主;對國外諸侯而言,他是貪得無厭的霸道強鄰;對他的兒子們而言,他是令人畏懼的父親。可唯獨對這個調皮的小妹,趙無恤偏偏就無計可施。
許多次在她惹禍調皮的時候,無恤都氣得想要舉起竹棍,扒下她裙裳狠狠打一頓屁股讓她知道教訓。可每每舉起手來,看着她那雙頗似父親趙鞅的倔強目光,心卻又軟了下來,怒火煙消雲散,最後隻是将高高舉起的手在她頭頂輕輕拍了幾下。
長兄如父,邺城趙宮内的人都知道,趙侯疼愛這個小妹更勝他的子女幾分。
于是也滋生了她的嬌慣和放肆,漸漸愈演愈烈,四處飛鷹走犬,在宮室裏蕩秋千已是常事,如今更是跑到城牆上撒歡……
這種危及她生命安全的事情,趙無恤就不能容忍了。
“佳這不是想見遠房堂弟心切麽……“見兄長真動了怒,趙佳便換上帶着酒窩的笑,開始坐到趙無恤懷裏,攬着他的脖子撒嬌。
看着小妹臉上的酒窩,趙侯的怒氣消散了,直到這時,他才正眼看了看一同被領進來的秦國質子,恢複了威儀的聲音問道:“汝便是秦國公子刺?”
“小子正是……趙刺。”公子刺才七歲半,眼前趙無恤與趙佳兄妹情深的場景,讓他又想起了母親的懷抱,鼻子一酸差點哭了出來。好在這一個月的羁旅成長了許多,勉強忍住淚花,努力按照雍城大鄭宮裏的規矩給趙無恤行禮。
在秦國見過他的鴻胪寺也在趙侯耳邊證實,這的确是秦伯的嫡長子,對此趙無恤很滿意,雖然還不能放心,但這是秦國屈服的标志。
“按照渭水之約,我……寡人與秦伯以兄弟相稱,你應該是孤的子侄輩才對。”
趙無恤拍着趙佳笑道:“他應當稱你一聲姑母。”
“姑母?”趙佳眼睛頓時就亮了,擡起尖下巴對公子刺道:“快叫我姑母!”
“姑母……”公子刺小聲喊了一下,趙佳便歡喜得不行,手舞足蹈,跑過來繞着他看了又看,最後拉着他的手道:“佳又多了一個侄兒,你以後便跟着我了。”
這讓公子刺臉都紅了,他從小在雍城,從沒跟這麽漂亮的同齡人接觸過,雖然少女的手并非柔夷,而是極爲有力……
看着趙佳一副将公子刺”罩着你“的神态,趙無恤哭笑不得,其實非但是這外來的質子,就算是他的兒子趙恒,以及趙氏的長孫趙周,在長樂宮裏都是跟在趙佳身後亂跑的小跟班……
這樣下去是不是不太好?唐朝公主幹政之患,是否要提前防範一下?趙無恤也有過這樣的顧慮,他打算在自己列爲諸侯後,也要讓夫人們在宮中立立規矩,請一些傅姆給未來趙國的公女、公子們上一上禮儀課,諸侯之家跟尋常百姓家畢竟是不同的。
但在此之前,就讓她們盡情享受童年吧……趙佳正在和七葷八素的公子刺商量等會是去玩雪還是冰嬉,無恤笑了笑,不想剝奪獨屬于孩子們的快樂。
不過對于公子刺的處置,還是要謹慎的,考慮到趙氏強行将秦變成了小宗,公子刺改稱趙刺,也算趙氏宗親的一員。于是他便囑咐宮人在長樂宮附近爲趙刺安排一個居所,配備一些照料起居成長的人員,待遇一如趙國公子,平日允許他進出長樂宮。
在勒令趙佳不得欺辱公子刺後,無恤将這兩個孩子打發了出去,正了正衣冠,繼續開始辦公。
一個國家建立的前夜總是忙碌的,無論是軍、政、财、法、禮,都要考慮許多事情:舊的制度要廢棄,新的制度将确立,還要安排對臣下的封賞。
不過眼下最爲迫在眉睫的就是兩件事:其一是建國典禮的演習,二是大開明堂,廣迎賓客……
就在秦國公子刺入邺的次日,來自楚國的使節團也駛過了漳河橋,進入邺城,行人王子圉當日就被迎入内城,趙無恤在未央宮中接待了他。
……
和一副古典園林範的長樂宮不同,未央宮繼承了商周以來宮殿的規整大氣,連接邺城南北二門的筆直中軸線正好從這裏穿過。
未央宮的大殿名爲“含元殿”,左邊的偏殿爲“宣仁殿”,右邊爲“宣德殿”,對外來使節的接見,一般在“宣德殿”舉行。
盡管趙無恤本人是排斥使用太監的,但爲了避免人言可畏,長樂宮裏還是使用了銅鞮、虒祁二宮中淘汰的的小寺人。與其一牆相隔的未央宮則不禁男子出入,基本使用豎人,隻因趙無恤不想大規模閹割少年。
在豎人的指引下,楚國使者王孫圉步入宣德殿。
王孫圉一路上沒少觀察,他發現不論是未央宮,還是這宣德殿,其威儀都不亞于楚國郢都宮室。
宣德殿前,中央爲有蛟龍浮雕的斜坡,用于得到特許的人乘車而上,左右爲潔白的石台階,供一般臣僚使者拾級而上。
王孫圉登上台階,一擡頭,但見大殿礎石之上聳立着高大木柱,屋檐上對峙着一雙彩繪的玄鳥,展翅欲飛,其下木蘭爲棟椽,杏木作梁柱。青石闆的地面延伸在整個視野内,數十名持戟的羽林侍衛站立于此,個個都燕颔虎頭,魁梧雄健,穿披鐵甲,手持長戟,威風赫赫。
經過層層防衛後,便是寬敞的殿門,門扉上有漆染的花紋,門面上裝飾着鎏金的銅獸首。
進入殿内後,回廊欄杆上雕刻着清秀典雅的圖案,窗戶上鑲嵌着趙氏獨有的“玻璃”,采光極佳,這倒是在其他諸侯的宮殿裏見不到的奇景。
“久聞趙氏國力強盛,能在與諸侯大戰之後,便建起這樣一座宮殿,而民間卻還沒有凋敝之色,這趙國,真是可怕啊……”
“楚國使者到!”
“請入内!”
随着引導者的兩聲長呼通報,王孫圉收回自己的驚異,将佩劍卸在劍架上,褪下鞋履,隻着足衣,趨行入殿。等走了十數步後,他直視前方,卻見殿内君榻上坐了一人,身着諸侯規格的常服和冠冕,衣黑绶赤,配玉玦,腰帶幹将寶劍,也在看着他,大概就是趙侯無恤。
“楚國外臣王孫圉,代寡君問趙侯安好,恭賀趙國之立!”
以外臣見諸侯的禮儀拜見後,王孫圉高高舉起國書,子夏将其接過交給趙無恤過目。
雖然楚國稱王,但過去與晉外交時,一貫隻稱“君”,以免兩國在稱謂上尴尬,這封帛書裏也一樣。信中說,楚君對趙能列爲諸侯充滿欣喜,希望能延續楚晉之間互派行人常駐的傳統。這番作态,明顯是想與新興的趙國做朋友。
“楚國國君、令尹之願,亦寡人之願也……”經過多日練習,趙無恤依舊習慣了稱孤道寡。
兩邊又是一陣寒暄,趙無恤還表達了對楚昭王薨奄的沉痛心情,對他率師伐趙陸渾隻字不提。雖然從他這裏叛逃的王孫勝很有可能跑去楚國,但與楚國化幹戈爲玉帛,對趙國而言有利而無害。
随後王孫圉又從袖中抽出這次北上所帶的禮物名單,希望趙侯笑納。
無恤粗略地看了看,無非是楚國特産的苞茅、犀角犀皮、象牙、梓木、銅錫之類。掃了一眼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笑道:“久聞楚國多寶,敢問王孫一事,和氏之璧猶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