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雖說是深鎖宮中的傀儡,可衛侯魯侯好歹比盜跖軍中那些群盜氓隸出身的人有見識,他們因爲擔心剛結束戰亂的鄭國境内不夠安全,這次是繞道邺城,從趙氏領地過來的。所以見過邺城新修的高牆,再與成周比較,便有些失望了。
他們哪裏知道,邺城的内郭城牆是魯班親自設計親自督造,雖然不長,卻是這時代第一座包磚城牆,更有甕城等超越時代的設計,二十年前工藝壘起的夯土牆自然沒法相比……
“道路也不若邺城的寬,不是說周道如砥,其直如矢麽?”
“門上的漆雖是新刷的,但成色不佳,堂堂天子怎能用這等劣質品裝點門面?”
“我看那些沿途夾道歡迎的兵卒外面披着新甲,擡頭挺胸,内裏卻穿着破衣爛褐,這也太寒酸了吧……”
“百姓也有不少面帶菜色,想來城中并不比邺、朝歌繁華。”
快到城門邊時,兩人抱着與周卿見面時用的皮帛,一邊走一邊在那小聲嘀咕。
作爲長輩,走在他們前面的鄭伯勝回頭瞪了倆人一眼。
“汝等以爲周是什麽樣的?”
作爲與周最親近,最緊鄰的國家,鄭最了解這位“長兄”不過了。
自打周桓王以後,周王室便缺錢缺糧,無兵無将,連城池也隻剩下洛邑周邊二十餘座,還被鄭國、晉國諸卿、蠻夷占去了許多,休說與秦晉齊楚這些大型的諸侯國相比,比之魯鄭宋衛之類的中等邦國也是大大不如。
據說周天子治下百姓已不足三十萬,又層層分封出去,直屬的王田不過幾十萬畝而已,還不如趙氏一個封疆大吏。天子六師也所剩無幾,名額有萬五千人,實際上隻有六千,且以老弱病殘居多,兵器甲胄已是年久失修,眼前這些拿出來湊數的,隻怕是臨時刷了層漆的舊貨吧。
至于城牆之類,他們眼前這座成周城,本來就是王子朝之亂後重建的,當時周王室窮得拿不出一張帛來修,在前代劉公單公的苦苦哀求下,隻能由晉國的卿士們出面号召天下諸侯募捐……
諸侯們當然是不樂意的,還是晉國人開了幾次會連催帶逼,最後才不情不願地你拉來幾千石米,我派遣幾十個人,這邊搬來點磚木,那裏尋來些瓦片,東拼西湊才有了成周城,修築期間還幾度停工,若是細心點,甚至能發現這城牆并不是方方正正,而是偏斜的,因爲本來打算修很大,最後圈子卻越繞越小,牆也越築越矮,且各處風格混搭。也就這正面迎客的東門比較高大上,但也無法和邺城相比。
也許未來,趙氏的邺城才是正兒八經的天下中心?
鄭伯勝趕走了這個念頭,當年搪塞修築成周,他的父親鄭定公也有份,衛、魯也少不了,今天又覺得成周不夠高落了姬姓的面子,這不是自打臉麽?
兄弟阋于牆,外禦其侮,這會兒,鄭伯發現周與鄭真的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枝幹若枯死,葉子還能掙紮幾時呢?他現在很是後悔,當年他的父親爲何要爲了區區一點土地支持成周叛臣,不過歸根結底,還是當年鄭莊公箭射王肩,開了諸侯叛周的先河啊……
但後悔有什麽用呢?于是鄭伯隻能勸兩個小輩道:“慎言,爲天子,也爲衛魯兩國留一點顔面吧!“
衛侯和魯侯臉色绯紅,也想起了自己的使命,隻能垂頭喪氣地朝城門走去,那裏,單公已奉天子之命前來迎接,他依然在爲自己臨時布置的排場沾沾自喜,一點不知道三位諸侯中的兩個,已有輕周之心……
……
經過入城時的事後,衛侯和魯侯的興緻沒了,隻想着早點完事早點歸國,躲在深宮裏暖和,不用受成周令人發指的繁文缛節束縛,誰料被單公迎接入城後,朝見卻還不能進行。
“冬至乃周曆裏一年之末,這一天朝見天子正好。”單公劉公早就跟周王把日子定下了,眼下還有好幾天,三位國君隻好在文王廟門外天子賜予的館舍住下。
成周是一座遍布廟宇的行政之城,而文王武王之廟,無疑是重中之重,這期間又有數不清的儀式要三位國君一一來做,光是穿戴各種衣物,朝見各種先王先祖,就讓他們累得夠嗆。
左熬右熬,終于到了冬至日,這天一大早,鄭魯衛三位諸侯穿裨衣,戴冕冠,到祢廟放下禮物,然而乘坐懸挂有代表諸侯身份的龍旂墨車,正式進入王宮。
這王宮,倒是比衛、魯兩國的氣派,而邺城的趙氏之宮因爲正在修,所以衛魯二君總算沒做對比。
剛進入宮門,是一條長長的甬道,過了甬道,眼前一片開闊的廣場,青石鋪就的地闆被清掃得一塵不染,積雪也悉數除去,廣場邊上是一溜的宮室,暗紅色的牆體,褐色的屋頂,屋檐上是整齊的神獸。
不過雖然恢弘壯麗,卻唯獨少了幾分靈氣,多了點古闆陳舊,固步自封……
不止習慣了曲阜、帝丘新格局的魯衛之君,甚至連鄭伯都感到了一絲不舒服的壓抑之感。
他們不及多想,便又被單公迎王周王所在的正殿。
廣闊的大殿中,烏泱泱人頭攢動,不過卻沒有絲毫吵鬧之聲。帶路的單公見狀松了口氣,這些天把三位諸侯放在宮外等待,他們也沒閑着,一直忙着排練禮儀呢!
說起來慚愧,王子朝之亂後,許多禮官史官都跟着他跑了,而且還是抱着各種典籍竹書一起跑的,這之後也幾十年沒有諸侯朝周的事情,以至于王室竟連如何接待都得現查。
好在此事的總導演趙卿也考慮到這點,派了精通禮典的公西赤來協助,這才讓成周這邊捋清了禮儀次序。不過在找人來湊場,也費了很大的勁,因爲周室的貴族二十年前被清掃了一大半,尤其青壯的大夫大多是叛黨跑了,現在能找來的要麽太老要麽太稚嫩。加上周王不想理政,朝會閑置已久,這處大殿被冷落了多年,百官們大多數不要說參加這樣的大盛會,就是小朝會也沒有參加過,最開始時亂糟糟鬧哄哄的恍若集市,最後在公西赤的指點下才有點模樣。
這讓劉單二公很羞愧,如今周也失禮了,禮赫然在魯?
不,不對,魯國現在的禮樂風氣也不怎麽樣,世上最熟悉周禮的,還是孔子和他的門徒們。
無論如何,這場冬至朝觐總算是能開張了。
在“載見辟王,曰求厥章。龍旂陽陽,和鈴央央。”的《周頌·載見》樂聲裏,鄭衛魯三君手捧有絲墊的圭玉,跟随單公,穿過周室群臣相夾的大殿,朝全天下名義上的統治者,周天子走去。
入殿便是第一拜,在司禮的示意下,三人齊聲說道:“臣鄭勝、魯将、衛辄……觐見天王!”
稍許,一個努力讓自己顯得中氣有力的中年男聲傳來:“三位叔父實來,予一人嘉之。叔父其入,予一人将受之。”
三位國君向天子道謝後緩緩起身,再往十步,這才看清了周天子的模樣:
他看上去五十多歲,穿着繡有十三章的玄色衮衣,戴着王冕,外黑色,裏朱紅色,如珍珠玉簾的十二旒垂于額頭前,遮住了那些深深的皺紋,卻遮不住灰白的頭發和幹枯的胡須……
殿上擺設繡有斧狀圖案的屏風,屏風左右是玉幾,天子則背向屏風站立。
周王匄,也是個苦命人,他是周景王的兒子,王子朝和周悼王的弟弟,本來王位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然而周景王死後,王子朝與周悼王都聲稱自己才是正統,周室由此分裂,沒多久周悼王被殺害,單、劉二氏便扶持王子匄上位,依靠晉國支持打赢了内戰,在變成一片廢墟的成周上做了個沒多大趣味的天子,期間還因爲國内判亂一度出逃,諸侯基本無視他的存在。
這次三君朝周,大概是他回歸成周後遇到最重要的事了。
不過對于三位諸侯來朝見的真正原因,膽小的周王匄其實也挺忐忑的。
好在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
三位諸侯行過第二拜後,再得以往前十步,先後将自己所執的束帛、圭玉奉上,連帶的還有各自邦國的貢奉名單,其實也就是些土特産,什麽魯國的戎菽、魯缟,衛國的絲竹、裘服,鄭國的彩陶等,基本是象征性的。
不過對于周王而言,這已經是前所未有的殊榮了,他按照禮制撫摸玉帛,紅光煥發地說道:“予一人将受之。”
至此觐見禮告一段落,三位國君站在殿首右側,北面而立,他們接下來将一一出面,告知天子自己的來意……
也就是在這時候,場面陷入了小小的尴尬。
衛侯魯侯像是啞了一般,面面相觑,他們一齊看向年紀較大的鄭伯,鄭伯也無奈,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後,歎了口氣,帶着兩個小輩,一齊執圭,邁步,下拜,像是背誦台詞一般,齊聲說道:
“中國失伯,奸邪滋生,先有魯國三桓亂政,晉卿知、範、中行亂國,後有齊魏勾結吳楚,擾亂天下,髃兇觊觎,分裂諸夏。魯衛率土之賓,争相流亡,鄭國溱洧之民,不得已從賊……值此我夏不絕若線之時,幸而有晉國趙卿奮起于冀土,保乂我姬姓,弘濟于艱難,臣等未亡于齊魏醜類,未陷于吳楚兇蠻,實賴趙卿之德也……”
“昔日秦襄公護平王東遷有功,其子孫又複岐山之地,遂得爲諸侯。今趙卿之功威震華夏,遠勝秦襄,周書雲,有功之臣,舍爵、策勳,禮也,臣等敢請天王,使趙氏列爲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