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渾地區是段規爲韓虎規劃的未來擴張方向,眼饞多年終于到手,但韓虎心中卻沒有喜悅,因爲他更擔心趙無恤究竟要韓氏付出何等代價來交換。他心中很是忐忑,韓氏不求得到富庶肥沃的河東,隻求自己的舊土不要被強奪。
誰料趙無恤卻賣了個關子。
“大軍士氣正旺,正是宜将剩勇追窮寇之時,子寅可否願意與我入秦遊獵一番?”
趙無恤前一句還在談戰後地域瓜分,後一句卻突然變成約韓虎伐秦。
韓虎和他的謀士段規一愣,對視一眼後,段規站出來試探地問道:“上卿欲攻秦國?”
“不錯,秦軍主力都在河東被殲滅、俘虜,秦國國内空虛,正是躍馬雍州,恢複晉國故土的好機會。”
他讓人将一幅地圖挂起,指着上面說到:“韓氏已經出力太多,子寅隻需爲我守住陸渾,防止楚人再度北上。我将帥主力從蒲坂入河西,再遣一軍從函谷入上洛,兩路鉗擊,秦人卻少兵卒,一定無法抵擋。”
他拊掌笑道:“等攻克這兩處後,河西歸趙氏,上洛則歸韓氏,子寅覺得如何?”
所謂上洛,也就是洛水上遊,位于SX東南部的商洛一帶,之前也屬于晉國控制的地域,在六卿之戰裏被秦奪取。
上洛、陸渾、河外,這三處倘若連成一片,也有方圓數百裏之廣,若趙無恤以此作爲對韓氏在戰争裏力戰不降的謝禮,韓虎是欣然接受的,但天下沒有免費的筵席,這兩處并非白給,趙無恤接下來還要向他“換取”一些地盤……
看着趙無恤又抿了一口酒,嘴唇輕啓,韓虎的耳朵已經豎起來了……
“韓氏放棄河東、河内、上黨所有領地,這便是我的條件!”
“什麽?”
韓虎一口氣沒順過來,酒水全噴在案幾上,整個人也差點拍案而起,将手指指到趙無恤鼻子尖上了。
還是他的謀臣段規機靈,連忙越過上首席位,過來狠狠踩了韓虎一腳,将他拉到身後,随即笑嘻嘻地對帳内劍拔弩張的趙氏衆人說道:“我家主君不勝酒力,醉了,醉了……”
不等韓虎說話,他便朝趙無恤一拱手,又回頭對帳内侍者道:“還不帶路?韓卿要去更衣!”
攔在帳外的武卒看向趙無恤,卻見趙卿隻是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子寅去吹吹風也好,好好想想這個條件,想想趙氏和韓氏最初的融洽關系。”
段規忙不疊地點頭,拽着韓虎朝外走去,走到帳門前,卻聽後面又傳來了一句幽幽的話語:
“子嬴,千萬别忘了狐射姑的教訓啊……”
……
“你聽到趙無恤說什麽了麽?除了祖地韓城可以保留作爲湯沐邑外,韓氏放棄平陽、箕、州、野王、上黨等地,趙韓以大河爲界……”
在一處狹小且散發出淡淡異味的廁所内,佯裝酒醉的韓虎已是怒不可赦,剛走進來他就再也忍不下去了,語氣急促地說道:“這就是趙無恤的原話,這哪是換地啊,簡直是強取豪奪!”
雖說韓氏的舊領地加起來和趙無恤承諾給他的上洛、陸渾差不多大小,可都是開發了幾百年上千年的熟地啊,人煙密集,工商業發達!可不是豫西山地裏鳥不拉屎的偏僻所在能比的。
雖然趙無恤還承諾韓氏可以遷徙民衆到新領地,可這場交換,怎麽看都是韓氏血虧啊!
“而且他還以晉襄公時的次卿狐射姑忤逆正卿趙盾,導緻狐氏失去領地,宗族衰敗,家主出奔之事加以威脅。”
韓虎又怒又氣又悲,怒的是趙無恤明火執仗地索地,氣的是過去小半年來,韓氏辛辛苦苦抵禦秦魏作甚?悲的是趙無恤得志便猖狂,終于露出那顆貪得無厭的心了……
“主君,切勿焦躁。”段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廁所外,這裏離筵席并不遠,宴飨上的觥籌交錯還能聽見,趙氏的兵卒也寸步不離地守在外面,若非他呵斥,甚至還要跟進來。
他壓低聲音對韓虎說道:“趙氏的要求,吾等不可斷然拒絕,趙氏在晉國之内已經無敵,所以趙無恤才會這麽肆無忌憚地索地。何況韓氏的韓城、平陽、上黨、州、野王在戰時被趙無恤以方便轉運辎重,防禦敵軍爲由接管,至今已過去數月,韓氏的宗族、女眷大多在他控制下。這些地方實際上已經歸趙氏了,他現在打着交換的名義來索地,假如主君不答應,以趙軍的強大,說不定就會撕破臉皮,帥十萬大軍兵壓虢城,到時候非但舊土守不住,連韓氏社稷都有危險……”
趙軍不可敵,從這場戰争裏,韓虎已經牢牢記住了這一點,但他仍然不服氣。
“他真的會如此做麽?”韓虎頗爲悲涼地說道:“我執意不答應,讓天下人看清他的真面目也不錯。”
“看清又能如何。”段規掰着手指對韓虎說道:“國君被弑,魏氏已滅,秦國鄭國實力大損,現在隻能任由趙氏宰割,卻無還手之力。更遠的楚國剛死了國君,君位未定,暫時不會北上,還有齊國,雖然一直在與趙氏作對,過去半年裏,齊國在東方可有什麽作爲?至于吳國,吳國太遠,遠水解不了近火,根本幫不上韓氏。”
“趙無恤真乃小人,翻手爲雲覆手雨,到了最後,我韓氏卻得了個孤立無援的下場?如此算來,當年我家便不如投靠知氏……”韓虎咬牙切齒。
那韓氏可能早就滅亡了,這句話段規沒說出來,而且他也希望自家主君能少一些意氣用事,多一些詭詐。他同樣沒點明的還有另一件事,雖然趙無恤的要求看似過分,可越是這樣,就越證明他沒有滅亡韓氏之心,隻是想把韓氏趕到晉國的邊鄙地區,與趙氏利益無涉,那樣便能井水不犯河水。
說白了,就是讓韓氏遠離晉國中心,一邊玩去,這種一腳踢開是段規比較放心的,反倒是表面溫情蜜語,暗地裏設計颠覆的行爲讓他更爲忌憚。
“既然無法拒絕,也無法奪回,不如順水推舟給趙氏土地,以增其貪婪之心,臣料想,趙無恤一定會習以爲常,繼續向别國索地,若有不從者,趙氏一定會揮兵讨伐。這樣,韓氏就可以免于禍患,在河外靜靜等待形勢變化……”
段規苦苦相勸,他對韓虎在晉國内與趙無恤角力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在他看來,與其争尺寸之地,逞一時之勇被趙氏滅亡,跳出晉國這個被趙氏填得滿滿的大甕,或許對韓氏而言,會别有一番天地呢!
……
“韓卿和段規去了快一刻了。”項橐忍不住提醒趙無恤。
“不急,十多座城邑,三十萬百姓歸屬,換做是我,也會猶豫躊躇很久。”
“韓卿會答應麽?”連項橐也覺得趙無恤的要求有些過分,今日的上卿,不似平常的上卿。
“晉國夾于河中,橫穿國土的太行就好比是脊梁,而河東則是其腹心,河内猶如腸胃,太原好比手足。晉國若分裂,則地勢大洩,縱然能仗着祖先遺蔭逞威一時,可終究會被外敵各個擊破。反之,晉國若全,則天下無敵。消滅魏氏一統河東已經耗費了數年精力,我可沒時間與韓氏糾纏數十年,慢慢理清那些犬牙交錯的領地。”
“可這是不是太過霸道了……”
“霸道?”
無恤大笑:“我現在需要的或許就是霸道,當年晉國舉行邾南之會,面對齊、魯等國的虛以委蛇,号稱謙謙君子的叔向說了這麽一番話。”
“叔向指着浩浩蕩蕩的晉國車陣,對齊、魯使者說,寡君有裝載甲士的戰車四千輛在那裏,即使要做點什麽無道的事情,難道還有誰阻止得了麽?牛縱然瘦,壓在小豬身上,難道怕小豬不會被壓死?現在趙氏就是一頭強壯的牯牛,韓氏則是頭瘦弱的小彘,一腳踩不死,那就兩腳,三腳……”
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隻是我也不想趙韓兩家快兩百年的交情,以這種方式結束,韓厥庇護趙氏孤兒的恩情,決不能輕易忘記。故而給還是不給,我隻問他一句話,屈服還是滅亡,隻在韓虎一念之間。若他放下野心,服從于我,無論是名分還是榮華,韓氏可以世世代代延續下去。”
其實趙無恤心裏也知道,他的要求極爲過分,甚至比曆史上,知伯瑤索地于趙魏韓還要過分!
可縱然如此韓氏又能怎樣?曆史上的韓氏答應了知伯的索地要求,獻上萬戶大邑一座,爲的是讓知伯驕傲,然後韓氏便能坐觀知趙起沖突。
但趙無恤現在的情勢不同,晉國已趨于一統,知範中行魏均已滅亡,甚至能從外部給趙氏帶來威脅的,僅楚吳而已,其中楚國還死了國君,将陷入一個龜縮低迷期。
放眼中原,誰還能威脅到他?
倘若韓氏的領地還橫亘在河東,也許他們能,可惜,這一次趙無恤勢在必得,外交得不到,他便用武力強取!
說話間,韓虎和段規一前一後進來了。
趙無恤停住話頭,定定地看着韓虎,他并未起身迎接,隻是默默地看着他的舉動。
韓虎面色不豫,但還是走到趙無恤跟前,像是對待一位陌生人般,生硬地拱手道:“韓氏,唯趙卿馬首是瞻。”
我又失去了一個朋友,也許是最後一個,趙無恤自心裏歎了口氣,地位越高,那裏就越是一片孤寂。他起身對着韓虎長拜及地,随即揮走僅存的歉意,鄭重地說道:“無恤在此立誓,不管今後形勢如何變化,隻要趙氏還在一天,這天下就有韓氏一席之地。”
……
風陵渡的這場筵席,将趙氏對河東、上黨全境的占領确定下來,趙氏承諾給韓氏上洛、陸渾等地,相當于西漢弘農郡範圍,但函谷關卻仍然控制在自己手中。同時商定的,還有趙無恤之女和韓虎之子的婚事,趙無恤還請求,韓虎那剛出生不久嫡女,還望嫁與他的嫡子趙恒,以後兩家将代代聯姻,趙韓再度結親合作,共同征讨外敵,也就是秦、鄭。
其中,入秦作戰定在五月中旬,屆時風陵渡這邊的戰俘清點工作也接近尾聲。
趙無恤手下不缺押送刑徒的人,伴随着國内戰争告一段落,趙韓之戰最後也沒打起來,趙氏的數萬征召兵在論功受賞後便要各自歸籍。因爲夏收近在眼前,HB去年已經受災,全靠常平倉存糧才撐過來,趙無恤可不希望今年又是顆粒無收。
如此算來,秋收結束之前,趙氏将損失一半的戰力,這也是生産力落後時期的戰争法則:作戰都是分季度分年份打的,打完一仗回家栽秧收糧,次年再集結重新開打,不然的話後勤撐不住啊,不想把國家府庫拖垮,就得悠着點來……
好在趙氏還擁有大量職業的武卒、騎兵,以及新歸附的魏氏降兵,這些人不用回去種田,可以繼續作戰,零零總總加起來,光是西線,趙無恤手頭還有四五萬戰力。
他自己的後方要休息,卻不想讓敵人喘息,如今正是給秦國鄭國緻命一擊的好時機,戰争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趙無恤現在要忙着去收取勝利果實。
五月十日,趙氏主力西渡蒲坂,入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