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晉國給人印象便是公族衰微,異姓卿族掌權,可實際上這是錯誤的,韓氏魏氏都是姬姓,異姓唯趙氏而已。
韓氏乃晉國曲沃公族之一自不必說,連魏氏其實也是周武王的弟弟,伐殷功臣之一的畢公高之後。畢國滅亡後,畢國公族子弟淪爲庶民,四處流亡,或在中原,或在夷狄。其中一位叫畢萬的流落到晉國,并在晉國任職,侍奉晉獻公。
公元前661年,晉獻公以趙夙爲禦戎,畢萬爲車右,出兵讨伐鄰國,此次戰果豐碩,晉軍一舉消滅耿國、霍國和魏國。晉軍凱旋而回後,晉獻公爲了獎勵英勇作戰的趙夙和畢萬,便将耿地賜給趙夙,将魏地賜給畢萬,并讓他們二人擔任大夫,這就是魏氏的得名和由來。雖然此時此刻趙氏與魏氏的命運大相徑庭,可在當時,他們卻與趙氏站在同一起跑線上。
魏地的條件算不上好,這裏地處中條山南麓,南靠大河,未開發時許多地都是鹽堿地,就像古老的《魏風》裏唱的一樣:“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猗……”其地陋隘而民貧俗儉,稼穑、桑麻、狩獵是這裏的主要生活方式。
陋隘的環境,早熟的文化,讓魏地的民衆意識也覺醒較早。無論是《伐檀》還是《碩鼠》,詩中充斥着下層民衆對上層統治者的不滿,他們嘲笑肉食者不勞而食,對剝削憤憤不平,認爲所謂領主不過是寄生于民衆之上的碩鼠而已。
魏氏統治期間,因爲曆代家主還算善待民衆,這種民風被壓制住了,可近幾年裏随着天災人禍頻繁,卻又有複興之勢,鹽池鹽工造反就是一例,當時機成熟時,他們甯可自己選擇命運。
比如在關鍵的決戰之日,突然拒絕執行命令,反而裹挾魏駒向東逃竄……
四月三十一,風陵渡決戰的次日清晨,奔逃的魏卒在走了一天一夜後,已距離魏邑不遠了。
昨日開戰時魏軍尚有萬餘,突圍時隻跑出來小半,沿途又被趙氏的追兵阻截,或在中途自行離隊、失蹤,現如今僅剩兩千不到,這些逃兵也沒個軍隊的樣子,他們扔了旗幟,卸了甲胄,隻留着兵器防身,精神緊張好似流寇。
魏駒的馬車被夾在中間,當潰逃發生時,連他一向信賴的魏武卒也叛變了,他們轟然裹挾魏駒離開戰場,在經曆無數失敗後,這支軍隊的精神氣已經垮了,他們隻求活着回家……
當魏邑外的桑林遙遙在望時,這些又渴又餓,精神頹敗的魏兵一下子淚流滿面,紛紛唱起了《魏風》中的一首《陟岵》。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
魏氏宣揚再多的忠主效死,也抵不過一句父母妻兒的“猶來,無死!”
耳熟能詳的歌聲鼓舞了衆人,縱然腿重得像是灌了鉛似的,但他們還是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一步一步朝魏邑走去。
……
魏邑之外是一處寬敞的桑林,四月底五月初正是桑葚成熟的季節,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喝的兵卒紛紛采摘桑葚、桑葉吞食,甚至爲此打起了架。
一些魏駒的親衛好不容易從群狼口中搶下一些果實,送到馬車前進獻給魏駒。
酸甜的紫色汁液讓魏駒緩過神來,昨日的奔逃中,他一度掉下戎車,摔得暈了過去,好在一些親衛忠心護主,他才能重新爬上馬車,但整個人都是暈乎乎的,直到這會才清醒過來,看着周圍亂作一團的魏兵,隻能默默歎息。
等靠近魏邑城前時,魏駒擡頭看着上面高懸的魏氏旗号,不由感慨萬千。
蒼老的牆垣,斑駁的苔藓,當魏氏敗兵們進入城樓投下的影子,感受到的是一陣清涼,仿佛回到家中的那種安心。
可對于魏駒而言,卻是滿心羞愧。
當初,畢萬歸附晉國前請人爲自己進行了一次占蔔,得到了《屯》固《比》入的卦象,蔔者說這是公侯的封象。畢萬作爲諸侯的子孫,入晉爲官,假以時日,子孫必定能恢複諸侯的地位!
而當畢萬因功受封魏地時,晉國掌管占蔔的大夫郭偃又預言說:“畢萬的後代必會昌盛。因爲他名爲‘萬’,萬是滿數;封地魏的意思是巍巍高大,魏氏必然廣得民衆擁戴,未來不可限量……“
這是幾代魏氏家主念念不忘的預言,壯大家族,恢複公侯地位,也是他們孜孜不倦的追求,這是魏曼多從小就教育魏駒的東西,所以在面對趙氏強勢時,魏氏才不甘屈從,然而他們發起奮力一搏後,卻發現預言的幻想卻支離破碎了。
戰陣上敗得一塌糊塗,河東也丢光了,好在魏邑還掌握在魏氏手裏。從畢萬被封于魏地,魏氏肇始,已經過去快兩百年了,雖然魏氏的主邑遷到了安邑,但這裏仍然是他們祖墳所在,誰能想到,這裏也是魏駒最後的庇護所啊……
未來會怎麽樣他不知道,趙氏的大軍現在已經掃清戰場,全滅秦、鄭了吧,他們的追兵或許就是身後十裏外,情勢容不得魏駒多想,他現在隻能讓這兩千殘兵敗将進入魏邑,依托古老的牆垣防守,能多活一日是一日。
城門吱呀開啓,急不可耐的魏氏殘卒一擁而入,魏駒的車馬反倒落在了後面,魏駒冷眼而觀,他進城後第一件事,就是将帶頭逃跑的那些将吏統統斬了,重新樹立起自己的權威。
然而先行湧入魏邑的那千餘人踉踉跄跄進去後,卻發現有些不對……
昔日熙熙攘攘的魏邑城内,現在卻不見人影,街頭一片冷清,僅有幾隻母雞在道路上邁步,看到一群敗兵湧入後才驚恐地撲騰着翅膀飛上屋頂。
“吊橋!”就在這時,後面的人驚恐地大呼,但吊橋已經緩緩拉起,阻斷了他們的退路。
一陣喊殺聲從牆垣上傳來,衆人一擡頭,卻見魏氏旗幟依舊高懸,可在城垛後面手持弩機瞄準他們的,卻是趙氏的材官!
“降者免死。”來自魯國的神射手顔高居高臨下,他率領兩千配備強弩的材官,早已攻占了魏邑,這隻是一個誘餌,誘使魏軍抛棄盟友奔逃的毒餌!
……
“魏邑已失……”當看到吊橋猛地拉起,城頭魏氏旗幟被斬斷,換上了趙氏旗号時,魏駒便知道情況不妙。
城内是甕中捉鼈,城外則兩支各有千人的趙卒已經從城後包抄了過來,趙無恤兵力充足,分數千人來攻克魏邑不是什麽難事,随後他們守株待兔,誰料正好堵到了魏駒的殘兵。
大約有三分之二的魏氏敗兵已入城,還滞留在城外的不滿千人,當最後的庇護所也宣告淪陷後,他們的精神一下子垮塌了,不少人也不想跑了,就跪在城池前呆立,或者索性坐在護城河便嚎嚎大哭。
隻有魏駒帶着百餘人匆匆掉頭,這時候從風陵渡追過來的趙軍也到了,前有狼後有虎,魏駒隻能利用他們對魏邑地形的熟悉,堪堪躲開了夾擊,逃入一條樹林茂密的小路。
這條小路通往魏氏祖墳。
等眼前視野終于開闊後,魏駒一看身後,恍然發現,依舊追随他的,已經僅剩下數十人……
魏氏的百姓、兵卒、食客、家臣,要麽叛逃要麽降敵,魏駒徹底感受到了什麽叫衆叛親離!
就在這時,馬車的車輪卡在石縫裏,再也出不來。
喊殺聲從四面八方響起,趙氏不知道出動了多少人手來追殺魏駒,他隻能在親随護送下下了馬車,踉踉跄跄朝墳包密布的祖墳跑去……
魏駒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會來到這裏,是爲了尋求祖先的庇護麽?事實證明這并沒有什麽用處,亦或是想要在最後的時刻得到先祖的原諒呢?
這是一片巨大的墳陵區,首先經過的是被允許葬在周圍的魏氏家臣墳墓,慌不擇路間,魏駒還瞥見了閻沒、女寬等人的名字,他們活着的時候勇于進谏,死了以後也分布在陵區周圍拱衛家主亡魂。
身邊還跟着的人已經寥寥無幾,他們在石制的墓碑間穿行,後方不斷有箭矢射來,讓魏駒無法停留喘息,隻能不停地跑。
再往裏,就是魏氏的例代家主之墓了……
他看到家族肇始者畢萬的墳冢芳草萋萋,兩個石制的武士像立于封土左右,因爲年代久遠,武士臉龐已經模糊不清。墓碑上依稀能看到兩個卦象,這是畢萬對後人的期待,可那個預言是徹底破滅了,魏氏非但沒有獲取”大名“,恢複諸侯地位,反倒被逼入了絕望的窘境。
接着,他看到魏武子那粗犷不加修飾的墳墓,聽說這位家主是個純粹的莽夫,追随晉文公流亡,卻在歸國後犯下大錯,勉強逃死後功勳卻被削除殆盡,隻能憋屈地回魏地老家做一個松閑領主,最後死在床榻上,這也使得魏氏在晉國的發展陷入瓶頸,在趙氏、狐氏對執政發起争奪的時候,魏氏的子孫卻隻能以大夫的身份努力拼搏……
然後是魏相、魏锜之墓,小宗呂氏的兩位家主,魏駒想起自己的堂弟呂行,既然魏邑陷落,想必他也和蒲坂的令狐博一樣,死于非命了吧。
斷後的人發出慘叫,魏駒也不幸中箭跌倒,一擡頭,他發現自己已經抵達了墳區的最深處,兩座擁有高大封土的墳陵屹立在此……
魏莊子和魏獻子之墓,魏氏最偉大的兩位家主,爲他們世卿世祿地位打下基礎的祖先。
一時間,魏駒熱淚脫眶而出。
魏莊子绛,是晉悼公時代的宰輔之臣,他主張和戎,并多次立下戰功,在外交事務上也有突出貢獻,晉悼公八年之内,九合諸侯,其中就有他一半的功勞,自此以後魏氏才得以第一次登上卿位,染指國家大權……
至于魏獻子舒,魏駒的祖父,更是魏氏第一位晉國上卿,他在太原之戰首創魏獻子方陣,讓魏軍成爲一時翹楚,魏駒在此基礎上結合趙氏戰法,創建了魏武卒。其後魏舒執政6年,展盡才華,瓜分祁、羊舌,讓魏氏領土達到巅峰……
“祖先何等英明,奈何子孫不肖!”
魏駒先是大哭,随即又是大笑。
他有些明白自己爲什麽要來這裏了。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聽說狐狸如果死在外面,一定會把頭朝着它的洞穴,而魏駒在被逼入絕境的時候,又回到了魏氏的起點處……
“不肖子孫駒,今日最後爲祖父、曾祖獻上血食!”
在曆代魏氏家主英魂的凝視下,魏駒拔出了劍,橫于頸前,在追殺而來的趙兵觸碰到他前,于魏莊子、魏獻子墓前自刎而死!
他的血濺射在二位祖先的墓碑上,好似朵朵紅花……